2014年的金馬國際影展，我有幸看了三十五毫米膠卷放映的《藍》，大銀幕上只有一片藍，賈曼的獨白，好像就在你身旁，引領你走進一場藍色的夢境，夢囈般，叨叨絮絮，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不，大銀幕不只一片藍，還有電影膠卷的刮痕雜點，每次放映機轉動時，在大銀幕上顯像，跳躍－鼓譟－消散，彷彿自有生命，像不詳的黑雨、像吞噬細胞的病毒、像視網膜上揮之不去的斑點、像生命中揮之不去的紛紛擾擾。影院裡好靜，可以聽見膠卷上音軌摩擦的聲音，膠卷換本時，聲音更大更急躁了，彷彿縱身躍入下一個境界的壯闊前奏。《藍》的觀影經驗像一場降靈的催眠儀式，在配樂賽門透納（Simon Fisher Turner）各種令人身歷其境的環境音中，我什麼都沒看到，彷彿也什麼都看到了：我在醫院的房間裡，我在賈曼生活場景的街道上和公寓裡，我看見了他目睹過的狂風與暴雨。

噢 藍色湧現了
噢 藍色現身了
噢 藍色上升了
噢 藍色進入了
——《色度》，賈曼

現在想起來，其實也有點像觀賞了一件VR作品。

台灣劇場導演Baboo Liao（廖俊逞）最新VR影像作品《色度：賈曼計畫》主要以賈曼的《藍》等電影作品與其著作《色度》為靈感創作而成，時隔《藍》十七年，以新時代的數位語彙致敬了這位酷兒電影大師。

《色度：賈曼計畫》其實是一個多媒體聲音劇場作品，展場前方左右兩個類比電視螢幕，搭配音響設計、情境燈光，中間一個白色大平台，在上面可以自由躺著坐著，當聲音指引你戴上VR頭戴式裝置，作品就開始了。

整個體驗彷彿是：我什麼都看到了，卻又好像什麼都沒看到。由劇作家陳有鋭撰寫的獨白文本，致敬《藍》的形式，同樣叨叨絮絮，沒有字幕，好幾次以為你聽見了，抓住了什麼，又被視覺聽覺和更多的視覺聽覺帶走，在語意中走散了，就好像其實也沒有想讓你聽得很清楚。網絡信息洪流從四面八方襲來，計算機數位編碼 01010101，色碼 RGB，X軸Y軸Z軸三度空間向量，慾望上下左右流動跳動閃動，數以百計的電腦視窗眼花撩亂、車水馬龍，轉身還可以看見電腦終端機，自己彷彿坐在白南準的錄像作品《電視佛陀》（TV Buddha）中間，我到底置身前端還是終端？我是凝視著別人的慾望還是自己的？所幸VR的主觀視覺繼續引領著你往前，搭上一班列車，意淫一個爸爸或陌生人，踏上一場未知的冒險，飛越過好幾重三度空間的向量點線面，男同志的性喜好標籤拼成了一座可視牆面，在你的上下左右，慾望流動流動再流動，計算機數位編碼01010100101010，你是零是一是不分？是熊是猴是豬是狼還是該死的拒C？

所謂時間只能只能只能向前走的意思就是，沒有一個全知的人能夠看見穿越隧道之後的那群人是不是來到一個更大的地方。
／車廂蒸氣室戶政事務所暗房烤箱，摩鐵的自助繳費機。
——《色度：賈曼計畫》

失序的迷幻藥在我們的房間注入了滿溢的彩虹。
——《色度》

《色度：賈曼計畫》中途將觀眾的視覺從虛擬實境（VR）世界拉回現實的展場空間，利用VR裝置的技術模擬賈曼生前逐漸失明的視覺狀態，眼前變得模糊、迷濛、顏色擴延漫散，彷彿RGB色碼偏移失真，展場空間和身旁觀眾的形體開始異化，彷彿有什麼藥效上來了，現實與虛擬的邊界解離了，接著透過紅外線熱感應的濾鏡效果，身旁觀眾的體熱色溫看得一清二楚，疫情期間公權力拿來檢視我們是否健康的技術，竟讓這個空間變得如此感官、如此曖昧。

HIV 病毒擊潰造物主精心編寫的基因序列，01010101，男同性戀是被詛咒的一群，是巫術的詮釋、靈的轉移，爽過愛過恨過又爽過愛過恨過，此刻視覺穿梭在可能是意識夢境陰陽交界還是直腸道的隧道間來來回回抽差，反反覆覆，你開始懺悔⋯⋯

後來我在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又看了一次數位修復版本的《藍》，聲音修整齊乾淨了，畫面上卻還留著那些刮痕雜點，或許為了保留膠卷質感，抑或是純粹的藍色太過無聊死寂。新時代和新數位編碼技術，01010101，賽璐璐轉譯後理當消彌掉的殘缺，居然刻意被留了下來。那些已經被精密計算過不會再因為摩擦變得更猖狂的雜點刮痕，應該不可能在程式碼運作顯像時，也發出膠卷和放映機磨蹭的聲音吧？

如果在電車上，胡亂磨蹭，像異性戀情人，像父與子，也是滿好的。
——《色度：賈曼計畫》

獨白裡不斷喚賈曼作「老爸」，想像一個年輕世代為「兒子」，對上對下皆崇敬且意淫，並百般傾訴叮嚀囑咐的複雜情感裡，形塑出一位當代男同志的身份認同，鐵克諾的愛。透過VR技術，我們終於得以召喚瞻仰賈曼「老爸」的容貌，一個巨大而近乎神祇的頭像，以幾乎快要親吻到他的距離，仰視他映出他在鄧傑納斯（Dungeness）花園的雙眼，近距離凝視他的耳朵、後腦勺、頸部、髮線，我們要永遠記得這一個刻在酷兒歷史裡的名字：一位勇敢的愛滋疾病鬥士，一個永恆不朽的肉身形象。

儘管最後的最後，如同計算機數位編碼01010101的紕漏，如同HIV病毒擊潰造物主精心編寫的基因序列，你的「老爸」，這個巨大的數碼頭像也將在你眼前逐漸消散、灰飛煙滅。如果未來記憶、影像、電影、基因、身體最終都可以變成一串可編輯的數位編碼，那麼我想，老爸，我們很快會再相見。在隧道的另外一頭，陽光灑在我們的身上，迎接我們的是一個新世界。

我們並非將隨著病毒的侵略而隱沒，反而我們將會是一個全新的物種，更加美的，更加如你一般殉道犧牲的。
放任我們展示著自己在這破爛的天地之間，直到肉身的衰老。
——《色度：賈曼計畫》■

註：本文中標記為藍色的文字內容引述來自於賈曼著作《色度》，灰色文字內容來自於本作品《色度：賈曼計畫》文本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