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塔曾說拍攝《夢迴里斯本》時,一部縈繞在他心頭的電影是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鄉村牧師日記》(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1951)。過往的電影大師,之於他創作的意義為何?或者對他來說,電影是什麼?
「我現在拍的電影,他們都很『封閉』,或者說『與世隔離』(removed)。這是我需要且想要的樣子。二十年前,我便想要拍電影,然而我並不喜歡當時電影產業的經濟模式,直到現在依然如此。電影產製的惡,將使我遠離拍片真正重要的事。」
科斯塔直言,不想剛開頭就把氣氛搞得沈重,「或許我們可以從『親密』開始講起,再加上一些『孤獨』。電影總是跟人的孤獨有關,拍電影的人,看電影的人,都是孤獨的。在戲院裡,不論觀眾是否自認跟其他人共享著某些感受,和電影產生關聯的是『你』。」
「每當我面對拍攝對象,我也時時刻刻感到害怕與孤獨。拍片不該是一個派對,過程可以是愉快的,但這件事關乎生與死。如果說拍電影需要勇氣,那種勇氣會是:搞懂自己在做的事。我無意去指控我的同業,但即便在鹿特丹影展,我們好像都沒搞懂自己在幹嘛。」
「親密」跟「孤獨」都是專注在某事,講白了非常簡單,就是「去看」這件事。科斯塔舉例,像布列松、約翰福特(John Ford)、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馮史卓漢(Erich von Stroheim)、王兵、高達(Jean-Luc Godard)的電影都是。「電影這門藝術的美麗之處在於讓你看見。」
科斯塔的新作《夢迴里斯本》,主角是薇塔莉娜,一名喪夫的女子,片中故事也是薇塔莉娜的親身經歷。科斯塔認為這是一部關於「失去」與「說再見」的電影。
「當你害怕時,你回頭看。在我的電影中,薇塔莉娜回到她的土地、陽光,回歸赤裸雙足。而我則回過頭去看卓别林(Charles Chaplin)的片子,像是某種救贖,給我力量,去把一顆鏡頭接上另一顆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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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科斯塔相當不喜歡當代好萊塢電影,但古典好萊塢是科斯塔的基礎,他年輕時,在古典好萊塢電影中發現許多美好的事物。「約翰福特拍過一部片叫做《西點軍魂》(The Long Gray Line),也許片子本身有點反動、擁抱右翼價值,但試著在深夜時配著一杯酒獨自觀賞這部片。我認為它是談論死亡、 失去,最美麗的一部作品。」
今日,數位技術讓影像生產變得容易,但不是隨便誰用固定鏡頭拍大自然,就可以自稱是前衛導演James Benning〔編註:以空景組織成的電影聞名,重要作品如《13 Lakes》(2004)、《RR》(2007)〕。科斯塔認為,數位拍片是一個解答,它給予人們更多時間。
「在我拍攝頭兩部片時〔編註:意指血(O Sangue,1989)與《瑪麗安娜的漫長等待》〕,還在摸索自己的拍片習慣。我是個很慢的人,必須花時間去理解,眼前所看的到底是什麼。許多人尚未了解眼前的事物就開始拍攝,這是很奇怪的。但電影似乎已經成為時間的敵人,時間就是金錢,就拍片而言是很糟糕的。」
「就像我常提及的尚雷諾瓦(Jean Renoir),他在訪談中曾說,去好萊塢拍的那幾部片都非常差勁,因為他完全沒有時間思考,沒時間與演員溝通,沒時間拍他想要的畫面。他離開好萊塢後拍的作品就不同了。那部片是《大河》(The River,1951),在印度拍的,非常美的電影。一部關於時間、關於生命的電影。結論是,當你沒有時間,你就捕捉不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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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斯塔注意到聽眾席間有不少年輕面孔,因此想給新導演們一個忠告:「拍電影千萬不要浪費錢,不要使用過多的預算,那是電影人的責任,也會是思考拍片的一個起點。」
談回自己的電影,科斯塔自認作品是社會學或人類學的,同時也是經濟與政治的。比起閉門苦寫劇本,他更偏好為拍片而進行研究的過程,「說來古板,我喜歡去遠方,並去認識那個陌生地方的所有一切,也許關於某個人,某件事,或某條河流。那些只關在學校教室創作的人,我希望他們不要拍電影,世界上已經夠多電影了。」
科斯塔憶起摯友Jean-Marie Straub跟Danièle Huillet這對夫婦,他們當年就是在鹿特丹影展期間初次結識的。他認為Straub是當代電影最好的導演之一。這對夫婦一直以極低成本拍片,追求真實,科斯塔將他們視為精神導師,還拍過一部跟他們有關的紀錄片《何處安放你藏起的微笑?》(Where Does Your Hidden Smile Lie?,2001)。但他近來的擔憂是,像Straub這樣重要的電影創作者即將要被世人遺忘,如果糟糕的現況持續下去。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並說:「現況是,有太多瑣碎事務、閒雜人等圍繞在可憐的創作者身邊。拍片需要錢,而只要扯到錢,什麼事都糟透了。我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電影圈的這一切:『令人可憎的』(obnoxious)。」
圖:Jean-Marie Straub, Danièle Huillet and Pedro Costa on the set of Where does your hidden smile lie?, 2001. Photograph: Richard Dumas
科斯塔也對現今電影界的提案文化(pitching)以及國際賣片人員(sales agent)很不以為然,並認為這是當代電影品質下滑的原因。
「電影創作應該是發自內心的。然而今日,你再也無法獨立拍片,你必須到處奔走,尋求金主。拜託,不要向任何人提案你的電影。電影該是一個秘密,你不是要去揭露什麼,反而是要隱藏些什麼。唯有把電影留給自己,你才可能給予他人。電影就像一個美好的禮物。當你打算送禮物給爸媽或情人,你去一間、兩間店仔細挑選,然後悉心包裝好,再送出去。送禮物時你不會提案。」
「1989年我第一次來參加影展時,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當時從沒想過大環境會變這樣差。當然,資本主義始終是個大問題,但我很驚訝現在許多導演輕易地隨波逐流。先讓我們花十秒鐘思考『國際賣片人員』這個名詞。電影是被買賣的,多可怕。我要再說一次『令人可憎的』(obnoxious)。我想不通為何需要打造導演的職業生涯。兜售電影已經有點怪了,但兜售導演,這完全沒道理。作為電影人,我們都被資本主義給踩在腳底。」
科斯塔並不認為自己的電影有多麼高大上,只是現在眾人把標準放得太低。
「比如在王兵的電影中,你不會看到美麗的畫面,但他的作品卻是非常美的。因為所有事都包含其中,光影、聲音、文字,以及淚水。如我先前說的,那是一個禮物。」
「然而王兵也是個孤獨的創作者,拍攝團隊就幾個人。他有『中國』這個巨大主題,他小心翼翼地處理。每一部他的電影,都在跟你說:『看,事情並不好』。所有從布列松、約翰福特、溝口健二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大師,他們的作品都在告訴我們:世上有些事情不對勁。」
「說到這,我突然想到Jacques Tourneur的《Wichita》(1955),一部牛仔電影。在一個平凡無奇的劇情中,某個瞬間,你將目睹一名男孩被殺害,以你從未見過的方式。你會感到受傷,接著去思考,那感覺會跟隨你一輩子。」
「這是一個殘酷的社會,我們正在彼此傷害。今日,電影圈也跟過往不是同一個了。即使在鹿特丹影展,我也深深懷疑,我們真的在捍衛相同的價值嗎?你我真的在同一艘船上嗎?時間不早了,我需要來杯威士忌。」
在提問交流時間,或許是好奇反當代好萊塢立場鮮明的科斯塔,怎麼看待堪稱當代好萊塢裡的異類導演,一名觀眾問他是否看過美國導演詹姆士葛雷(James Gray)的電影。
「我當然看過他的電影,我跟女朋友在床上看了《失落之城》(Lost City of Z,2016),滿不錯的片子。他的電影比多數好萊塢導演好。《浮世傷痕》(The Immigrant,2013)中一些鏡頭我至今仍然記得。也許我該找時間看他的新片《星際救援》(Ad Astra,2019)。這樣說吧,他是個美國好先生,不壞。」
「但我曾跟他有過爭論。他在某個電影節的映後座談講了我無法苟同的話。他說:『我用35釐米膠卷拍電影,因為電影就該是35釐米。人們選擇用數位拍片,那太容易了。』我聽到非常憤怒。他以為用數位拍片很簡單,或者他以為拍東西很容易,完全是無稽之談。」
「我幾乎是賠了命地在拍電影。就像一位作家曾言:『寫作時,我們該把皮膚留在桌上。』拍電影也是同一回事,你要把心血都放進去。一切都不簡單,用數位拍可能比用膠捲更困難,因為條件是那麼的貧窮,要達到相同的效果必須花更多心力。對我而言,拍東西,不論膠卷或數位,都是一樣的。」
永遠記住好好照顧你的故事:
每個問題都是新的,每個新問題都值得被拍攝
針對拍電影的花費與開銷,一名新導演想知道科斯塔是否有更明確的建議。
「當然你得把預算考慮進去。如果你是要拍紀錄片,或許一個人就可以。就我而言,幾乎是自己獨自拍攝。二十年前,我沒什麼錢,買了台小型相機、麥克風,不是非常昂貴的設備,然後就是怎麼面對日常生活。」
「我其實很幸運。我找到了一個地方,也找到了一群人(編註:意指導演長期拍攝的葡萄牙方泰尼亞地區)。我不需要去尋覓故事、靈感。我有一個地方。說來奇怪,那個地方曾經存在,但現在已經消逝。那是一群屋舍、一個社群,後來那個地方被拆除,人們被拆散。對住在那裡的人而言,實體的房子被拆了,卻仍然以其他形式持續存在著。」
「我會說那是一棟屋子,像個電影的隱喻。如同我們居住的房子,你擁有它,你生活其中,你有著夢想,也會有夢魘。有時你想逃離,有時想回去。有一天,房子被拿走,鄰居被拿走,街道被拿走,犬隻被拿走,所有房屋周遭的東西,都被拿走。然而那是你一磚一瓦親手打造的屋子。」
「我當時有一個工作室,所有演員會在裡面,化妝什麼的。我會一邊紀錄,並試著從他們告訴我的事情去創造故事。當他們的家被沒收,我也失去了工作室,但我把演員留了下來。漸漸地,他們變得更複雜、更失落。我察覺到他們思考的方式改變著,他們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辦。該回家鄉嗎?還是乾脆自殺?這是真實發生的情況。」
「那時候我拍一部片叫作《青春向前行》(Colossal Youth,2006),費時兩年。人們出生,人們死去。我整個人沈浸在另一個狀態裏。記得當時有很多人自殺,人們完完全全地迷失。他們失了根、失去土地。而我拍攝他們,拍攝他們的問題,日常生活的各種問題。」
「我想說的是,永遠記住要好好照顧你的故事,不要輕易讓故事壞掉、變得愚蠢。比方說劉別謙(Ernst Lubitsch),我相信他拍片時,總會花時間去想出更好的點子。電影人不該在第一個念頭就覺得可以了。這也是我嘗試在做的。我也許比以前更悲傷、更悲觀了,因為我的演員變得複雜,而我也變得跟他們一樣。總而言之,每個問題都是新的,每個新問題都值得被拍攝。」
「我還在等待一個夠有趣的新問題出現,在聲音、影像上要夠有意思。那是『電影』能帶給我的體驗。但我也不反對人們用手機看電影。我常常搭火車,也喜歡在搭火車時看電影。布列松用iPhone手機看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