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這個知名度低落的答案,或許在於葛雷並非任何風潮的引領者,而是被視為同世代中相對「古典」的創作者。古典既是指他的影像風格,也適用於故事主題。他喜歡神話的史詩故事,往往反覆著墨家庭與個人內在糾結,著迷於描繪人與人、身處環境的遠近疏離,捕捉人的變化與顯露美善本質。他的七部電影,從「紐約三部曲」《Little Odessa》、《家族情仇》(The Yards,2000)、《我們擁有夜晚》(We Own the Night,2007)以兄弟情仇、父子心結為題,到取材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白夜》(義大利導演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曾在1957年改編)的《紐約愛情故事》(Two Lovers,2008),場景都設置在家鄉紐約,透過如返鄉等情節安排,提供實質與心理的空間雙重性,強調人在一個環境裡如何面對外在遭遇,又如何面向自己。
葛雷以無比沉穩的速度持續推進創作,他在後續的三部電影裡離開紐約,開始處理距離跨幅更大、空間本身更特殊的移動,時間亦遠離當下,走向已定與未定的歷史。《浮世傷痕》(The Immigrant,2013)圍繞著20世紀初從歐洲移民到美國的女主角,《失落之城》(The Lost City of Z,2016)同樣描繪20世紀初,不過故事是英國探險家為了尋找古文明,遠征亞馬遜雨林,每段旅程都是一趟艱難不知歸期的單向路,而走得愈遠、愈深入無人之境,就愈是孤單,愈是朝向個人內心歷程。
這段出征尋找父親的情節架構,與「走得愈遠,愈趨向內心」的敘事方式,容易讓人聯想到葛雷本身也很喜愛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1979),以及中文片名恰好近似《星際救援》原片名意思「朝向星辰」(To the Stars)的《飛向太空》(Solaris,1972)。但《星際救援》又跟這兩部片有相當大差距。《現代啟示錄》中,離開又重返越戰叢林的馬丁辛(Martin Sheen)要溯河而上,手刃宛如父親的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旅程混雜著戰爭的創傷、叢林的迷幻與瘋狂、對「父親」的迷戀與恐懼。《飛向太空》的心理學家,為了解決問題來到遙遠的索拉力星,異星球上的海洋生命體卻複製出太空員意識深層處的亡者,生命之洋也是意識之洋,心理學家對妻子的情感是愛與愧疚、罪惡交雜,終至昇華。
反觀《星際救援》中的布萊德彼特不似前兩者,他是個心跳不超過80,從高空墜落也不驚慌,比他人情感更稀薄、更能承受孤獨的「完人」,他的困惑因情感缺少而含有某種純粹無瑕的天真,就好像看著身邊這群不完美、充滿能力與品格缺陷的同伴時,他問為什麼他們要持續做下去,話語背後沒有輕視和怪罪,只是缺乏理解。而他對飾演實質父親的湯米李瓊斯(Tommy Lee Jones)的追尋,更多是繼承偉大父親與不願成為同種人的崇拜和抗拒。更恰當的比擬其實是希臘史詩《奧德賽》,只是布萊德彼特不是《奧德賽》裡外出流浪多年後終於返鄉的英雄主人公,而是也跟著英雄父親外出的英雄之子,但他的征途不是為了榮耀,而是為了尋找父親不歸的理由,旅程關卡決定了他會成為哪種人,從而折返回人的姿態。
觀諸葛雷電影裡的主角,不管是哪種身份,其實都是「高貴的邊緣者」。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更接近他所崇拜的維斯康提。葛雷出身猶太中產家庭,維斯康提出身義大利貴族,兩人都有知識份子的菁英品味,喜愛文學,指導歌劇,而且葛雷是維斯康提的狂粉。我們可以舉葛雷推薦片單中的兩部維斯康提作品《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1960)、《浩氣蓋山河》(The Leopard,1963)作參照。前者主角洛可屬於底層貧窮家庭,面對兄弟墮落和家庭苦難時,表現出聖人般的善良和退讓;後者刻劃將沒落的貴族家庭,親王面臨資產階級和功利者的躍居,守著貴族尊嚴與文化精神,都展現出脫離世俗的美感。或是我沒那麼喜歡的《大地震動》(The Earth Trembles,1948),也把素人漁民拍出貴族神采。
文章尾聲,不免想吐嘈一下,片中「瘋狂麥斯」式的月球飛車戲、《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般的猩猩與太空結合,以及布萊德彼特過於完美的能力設定——用破掉的降落傘從太空站摔到地表竟毫髮無傷(!)、用太空艙一塊面板就成功穿越海王星環(!)、一人完成所有太空船工作豈不在說其他人都豬隊友(!),就如同開場布萊德彼特的特寫浮現在星辰間,暗示著一種夢境的可能性一樣,全片確實誇張得可看成一場夢,詮釋為主角心理療程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