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170 2008-08-15 | 私房影評 |
布紐爾(Luis Buñuel)解讀上流社會 ---- 虛偽、荒誕、灰暗的深淵
文 / 王筑筠

從1929年的《安達魯之犬》(Un chien andalou)和1930年的《黃金年代》(L’Âge d’or)開始,布紐爾為電影投下一枚重炮,超現實的電影作品總是使人驚呼,超現實卻能透視現實,布紐爾總是「眾人皆醉我獨醒」地吹響如雷一般的號角,藉此他在電影中針對宗教和社會的評判總是犀利又睿智,「影」不驚人死不休,或許就是他的註冊商標吧。

說到上流社會,我們大概會想起衣著體面、舉止談吐符合禮儀的紳士名媛,再不然就會是那些金權在握、社經地位高踞的政商名流。印象中,那些人總是享有偌大豪宅,室內的裝潢擺設都高貴氣派,以及使喚不完的管家僕人,過著舒適的生活,不時開席招待賓客─餐會筵席是他們社交圈的慣有模式(慣有的社交圈模式),他們也都樂此不疲。我們一般人都把他們這樣的生活視為理所當然,但看在布紐爾的眼裡,「上流社會」似乎擁有一股強大卻無形的力量能夠排除異己,而臣服其下的一切、以及那些所謂「上流人士」光鮮亮麗的外殼,都是虛偽。當布紐爾一層層地將這些外殼剝去,褪去他們自我粉飾的外衣,我們就透過了他的眼睛看見了醜陋和虛假。有人或許會說這是攻訐,抑或是批判,無論何者,在物慾橫流、浮華不實的上流階層,人們的愚蠢和荒誕的行徑,在布紐爾的鏡頭之下無所遁形,就如同《安達魯之犬》中剃刀割破眼球的那一幕,切開了盲目和虛偽。如果這是手術,要開刀,總要有一個最佳的切入點,對於布紐爾來說,要剖析虛偽的名流,就必須從他們最愛的社交儀式開始 ---「宴會」。

《泯滅天使》(El àngel exterminador)--- 天下就是有「散不了」的筵席?!

影片從一個晚宴開始,看似平凡卻似乎暗潮洶湧。晚宴即將開始之時,事情怪就怪在這棟別墅裡的僕人,引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氛:每一位僕人和女傭都避之唯恐不及,似乎都亟欲離開這間房子,每個人趕緊做好份內工作就匆匆離去,相反的,賓客卻都從容不迫步入大廳,個個穿著隆重準備參加一場晚宴。

本該一切都是那麼正常順利地進行,度過一個美好的晚上。女主人提出留宿的邀請,賓客恭敬不如從命,每人都留下來了,但事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不知何故,也解釋不清楚原因,每一個留下的人再也無法離開這棟別墅,大家似乎是被軟禁一般,都逃不了。就這樣,宴會算不清時日地延續了下去。被關在一起久了,主人和這些賓客們之間都不再相敬如賓,言談也不再注重禮儀措辭,互相怒罵和譴責,有人情緒失控,有人舊疾復發不支倒地,有情侶殉情,還有一位年輕女孩看見「四處爬動」的手而精神崩潰,接著竟然所有人都看見了羊群在屋內走動。更糟的是,開始水盡糧絕,這些人已經蓬頭垢面,甚至開始穿牆鑿壁尋找水源,飢餓之至,還撕碎紙片來吃,我們看見的好似一群難民。這場陷入絕境的餐敘,好似象徵著上流社會所訂下的荒謬制度和成規,在一層一層地剝落之後所裸露出來的醜惡。至於靜候在屋外的人,卻也不進屋搭救,只是守在外面猜測屋裡的情況,從屋外望去,這棟豪華氣派的別墅在此時此刻儼然成為一間巨大的牢籠,隔絕了外界。

導演若似無心又像有意的安排,屋內屋外的隔離,彷若社會階級上的劃分,是不容混雜,也不許交流的。上流社會,或所謂的資產階級,其實是就在屋內消費下層階級的人們。只不過,布紐爾在電影中以一種激烈殘忍的方式去囚禁、去榨乾、去逼瘋這些上流之人,進而瓦解這些人的「體面」,最後躲不能躲、逃無法逃,只等著慢慢被彼此吞噬。雖然他們終究是從別墅解脫了出來,但影片最後我們卻發現:他們只是從一個漩渦掉進了另一個---教堂,而這同時也是布紐爾最常攻擊的對象。

其實,導演在片中對於某些細節的安排,都不是隨興而致,許多細節早有先例。布紐爾1930年的電影《黃金年代》中有一幕,在一位富家小姐豪華且裝飾精巧的閨房裡,有一隻牛無端趴在細緻高貴的床鋪上,小姐進房後即是一臉噁心厭惡的表情,將牛趕走。牛和小姐房間並存的畫面,極度不協調又使人困惑,但這樣並非為了使觀眾瞠目結舌,而是導演巧妙地將田野或粗野低下的動物和資產階級的世界平行並置:如果大自然和動物代表的是自然、粗野、甚至是農稼階級,那麼裝潢講究的房間便是上流社會獨享的東西。布紐爾藉著並置的符碼將階級的界線打破,也突顯出上流人士的醜陋和虛偽。同樣地,這部1962年的《泯滅天使》又再次出現類似的畫面,一群羊大大方方地在豪華別墅裡走動。其實,動物在屋內恣意出沒的畫面,在布紐爾的電影中並不稀奇,直到1974年《自由的幻影》仍是如此,駝鳥在房裡走過的畫面還歷歷在目;我想,看過布紐爾電影的影迷們大多都能會心一笑,懂得這是導演獨特的幽默。


《廚娘日記》(Le journal d’une femme de chambre)--- 圍牆之內,慾望的泥沼

1964年的《廚娘日記》與《泯滅天使》有些許相似的主題,但在《廚娘日記》中,布紐爾把資產階級的眾生相描繪得更加深刻赤裸。故事是關於一個巴黎女侍Célestine到郊區豪宅擔任僕役工作所經歷的種種事情。

電影《廚娘日記》改編自Octave Mirbeau的同名小說,但是電影和小說最大的不同點,在於電影並非承繼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而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觀察;雖然我們的目光跟著女主角在別墅內遊走,但是沒有內心獨白的幫助,我們對於女主角的了解就像是迷霧一堆,似乎在影片開頭,火車駛去時的那一堆煙霧,即暗示了她難以臆測的心思。但是我們卻也因此不會受到女主角個人看法的影響,使得觀察更加清晰。

形似《泯滅天使》中那宏偉且與外界隔離的別墅又再度出現,而且以別墅暗喻牢籠的手法也更加明顯了。就在女主角走進別墅大門的那一刻,攝影機鏡頭停留在鐵門之外,望著女主角背影,她慢慢地走進去,畫面前景正是佇立的鐵欄杆,就像女主角進入了一座巨大堅固的監牢。其實,如此豪華的別墅和監獄確實有一個共通點:築起圍牆,只不過別墅圍牆裡的那些人自得其樂、嚴守分際且不與外界溝通。在影片中第一個跨越藩籬與鄰居交流的就是女主角,這個小小的舉動,承載了導演想要傳達的訊息:「隔離」暗示了階級之間的壁壘分明,我們知道如此的界線是布紐爾一直想打破的。此外,和《泯滅天使》一樣,導演也並置了自然與文明,在《廚娘日記》中,別墅外即是草地和樹林,對比更為明顯;不同的是,影片中有一幕,老主人對著停歇在花朵上的蝴蝶開槍,於此,我們看見兩者之間其實不再只是平行相對,而是存在著破壞與衝突。

女主角與鄰居開啟交流的那一刻,我們發現女主角所問候的對象,是一位衣著簡陋、正忙於整理園圃的工人和一名村婦。相較之下,生活在圍牆以內,安於豪宅的主人們,男主人是整天無所事事,生活空洞散漫,只沉溺於打獵玩樂和紙牌遊戲,甚至喜歡調戲騷擾女僕;女主人則是冷漠無情,終日關心的只有家裡的擺飾,珍珠象牙鑲成的壁櫥、中國式的地毯、英國進口的燈罩…等等諸如此類的奢侈品,甚至他的父親、豪宅老主人的死亡,對她而言,意義也僅止於幾條喪葬費上的細目。這位老主人的脾氣古怪,對女鞋有無可救藥的癖好,從老主人身上,我們看見布紐爾對於「戀物」深切的刻畫。片中有一幕是老主人撫摸女主角的小腿,接著打開櫥櫃向她展示他所收藏的各式女鞋,不久之後就要求她穿上他的「收藏品」在房裡來回走動,而他以貪婪的目光加以欣賞,還像著魔一般硬是要為女主角脫下靴子。老主人對於女鞋的迷戀,即使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執著,緊抓鞋子死在自己的床上。

布紐爾對於性慾和戀物的描寫,反覆出現在自己的作品裡。《廚娘日記》中男主人難以克制性慾而強暴了一名女僕,而Joséph殘忍地姦殺小女孩;還有物質至上因而精神麻痺的女主人,瘋狂戀物的老主人,個個都像是慾望的俘虜。對於慾望和肢體的戀物,早在《黃金年代》中曾經就出現過了:有一幕是一位女孩猥褻地親吻甚至吸吮一座雕像的腳趾;1967年《青樓怨婦》(Belle de Jour)中貴為醫生夫人的Séverine,受到了慾望難以言喻的驅使,而居然自願當一名妓女;至於1977年的《朦朧的慾望》(Cet obscur objet du désir)中,則描繪了Mathieu對於女性肉體的渴望……布紐爾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深陷慾望的深淵,不可自拔。布紐爾擺弄一面慾望的鏡子,映照出上流中產階級人物的醜惡和墮落。

《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Le charme discret de la bourgeoisie) &《自由的幻影》(Le fantôme de la liberté)--- 博君一笑,布紐爾審慎的幽默

布紐爾於1972年和1974年的這兩部作品,《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和《自由的幻影》,荒謬有趣又輕鬆幽默,導演將其無人匹敵的獨門創意推上高峰。

《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的故事中穿插了夢境與現實,圍繞著六位中產階級的男男女女以及他們一場永遠無法順利進行的聚餐。說來也真邪門,總是有突發狀況或是小誤會,使得他們想在一起吃頓飯都顯得難上加難,不是弄錯時間就是餐廳剛死了經理,就連想喝一杯咖啡服務生也說賣完了。各種的原因阻礙了他們的餐會,直到影片即將結束,觀眾也無從得知餐會是否順利進行,反而是以大使的夢境作結。但是布紐爾卻在這場夢境裡將他們苦苦追求的餐宴變成一場死亡晚餐,六個人正在用餐,卻遭不明人士闖入,而後被槍殺身亡,大使猛然驚醒。

在這部片中,我們發現捆綁這些上流人士、或是說囚禁他們的,不再是冷冰冰的建築物,而是被他們所鍾愛的社交活動、也就是「聚會」所束縛。資產階級的人們,對於任何事物總有著無窮無盡地奢求;片中一場難以達成的聚餐,就暗示了資產階級對於慾望永遠盲目的追求,行為被慾望所支配。電影中最有意思的一幕,就是這六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這一幕反覆穿插在影片之中,起初這是令人疑惑的一幕,因為這裡沒有對白也沒有情節,顯得突兀又茫然;但仔細一想,這才是全片最寓意深遠之處:這六個人活像是遊走的軀殼,只會摳摳手指,甩甩外套,無聊至極,虛無空洞,乏味之至,沒有目標,也像是沒有思考的軀體,這不正是上流生活的最佳寫照嗎?

《自由的幻影》雖然稱不上是布紐爾最好的電影,但它是布紐爾所有電影中我最喜愛的一部;只是個人淺見,我覺得它是布紐爾自《黃金年代》以來,將他超現實的想像發揮至最瘋狂、也最不合邏輯的極端,同時也是盡其所能挑戰道德邊緣、顛覆社會固有價值的一部電影。

電影中並沒有一個循序漸進的故事情節,只有一個接著一個、但前後關係不緊密的事件。第一個事件是照片風波。兩個小女孩在公園裡遇見一位男子,這名男子秘密地給了她們一疊照片,並叮嚀她們這些照片不可以讓大人看見。但是小女孩回家之後這疊照片還是被媽媽發現了,而且她還把照片和丈夫一起分享,夫妻兩人一邊翻看還一邊說著「這些照片真是淫穢噁心」,但是鏡頭一轉,我們卻發現這只是一疊建築物的照片,這對夫妻其實是對著凱旋門和幾座大教堂等景點大喊噁心。

接下來的故事則是關於一名小護士在雨天投宿時所遇見的人。這些人之中有抽菸賭牌酗酒各種陋習無一不缺的三名教士;年老的阿姨和侄子之間不倫的關係,兩人每每都徘徊在禁忌的邊緣;一名帽商和其秘書喜歡在眾人面前,暴露他們施虐與被虐的性關係(Sado-Masochistic)。電影中最為人驚呼的一段,想必是在餐廳蹲馬桶卻在廁所用餐的那一段,而且,這一幕中所謂的「餐桌禮儀」,竟然是「不能說想吃東西,這是很不禮貌的」。布紐爾在此嘲諷資產階級的人們總愛拘泥於虛偽的社會形式,堅守無謂的社會規範,永遠在掩飾自己的醜惡,但其實私底下是道德淪喪。在《自由的幻影》中,布紐爾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對於人們的盲目所施加的最為生動的譏諷,就是小女孩的失蹤事件,有趣的是,小女孩根本沒有失蹤,只是大人們對她視而不見,警方在詢問小女孩的長相時,甚至對著小女孩本人問話,看著她的樣子來記錄備案文件,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評論電影時,時而出現、至今仍不斷引發爭議的討論之一,是關於電影「風格」(style)和電影「內容」(substance)孰輕孰重的爭議。然而,我認為在談論布紐爾的電影時,這完全不足以成為一個議題。這是因為布紐爾的電影風格獨特,意義深刻,導演想傳達的想法和論述都與他的風格緊密結合;而且,其特立獨行的影像風格,多是令人難以望其項背,混合了夢境與現實的超現實影像,巧妙地代換、並置影像符號,包含的是深一層的意義,影像裡複雜地運用著象徵與譬喻,難有人足以相提並論。此外,布紐爾對於社會制度、宗教、中產階級的批評和解析,真知灼見且能一針見血,嬉笑怒罵之中有諷刺的藝術,還有導演獨到的見解。布紐爾的作品在電影藝術中閃耀恆久不滅的光芒,而他,就是佇立在那兒永遠不朽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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