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捕獲的是形狀與聲音的神祕滲透,帶來不停的進步,無法背叛和打斷,就像天線波掠過水面,吸收有形的波並對他們進行定義和模式化,然後像香水一樣散發出來,發出自身的回音,撒出一種無形的塵。──《狂人皮埃洛》 任何創作者在「動念」的瞬間,就開展出一個無邊際的朦朧世界,然後,他們以文字、繪畫、聲音或影像來捕捉那個世界。 我們若想了解高達在動念瞬間所產生的世界,需要透過影像、情節發展、結構、語言、節奏、角色、聲音和顏色……等元素散發的訊息,來追蹤他創作時最初的意識。我試圖在高達的電影中,看見他未拍出,但曾經存在(動念即已完成)的模糊世界。實際上,我在做一個還原的動作:從後來形成的世界(高達已拍出來的電影)推回到高達萌動意識產生的那個點(我們不一定看得見,因為那個點可能促成一部電影的拍攝,卻不一定成為電影中的一部分)。高達不只在電影中呈現生活、討論生活,還透過電影追尋一種不可能達成的生活方式。 要怎麼再現一種最初、最不可說的感性經驗呢?何況這是別人的經驗。我迷戀《狂人皮埃洛》中呈現的生活,想聚焦地談皮埃洛和瑪莉安兩人的生活想像和生活態度。 全片由重逢開始 — 逃離 — 失散 — 重逢 — 背棄 — 結束生命,這一主線的構成使皮埃洛和瑪莉安轉變了對生活的各種想像和態度,也可以說,如果「轉變」是必然的,這每一經歷加深了轉變的痕跡,也只有轉變之後,才能承受必然或不必然的遭遇(重逢、逃離、失散、重逢、背棄、結束生命)。 片頭,皮埃洛和瑪莉安的相遇是分開後的再次重逢,時間在他們身上改變或留下的東西我們無法確知,但他們很快地又聚攏,雙方都願意放棄現實生活的安穩,一起面對未知生活的起伏。瑪莉安面對無法掌控的命運時,仍想抵抗什麼,即使只是小小的力量,她想掌握全局,掌控自己並深入了解他人,對一切未發生的事,她都小心翼翼地經營著,她最終的目的是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全面認識外在的世界,這是普世的價值觀,瑪莉安把自己的世界向外開啟,用力張開自己身上的孔洞呼吸,卻不明白世界定理的不可逆轉,她有很大的關懷,著眼於自己和他人的關連。皮埃洛卻不同,他似乎早已清楚這個不能改變的運行法則,即使他也不願意順從某種推動生命的力量,但他心裡相信那種力量比自己還強大,他接受一切不能改變的,且樂於在變動中求安穩。 皮埃洛:「從惡夢中逃出,該是離開這個骯髒的世界了!」 說完這句話,皮埃洛和瑪莉安帶著槍離開了,兩個人決定一起生活。長時間的分離彷彿不曾在他們身上作用些什麼,突然的遇見即確立了相知相守的信念。開始時,他們都相信美好的未來即將降臨: 皮埃洛:「前景慢慢在我們面前出現。」 瑪莉安:「無數個世紀過去了,就像許多風暴。」 當他們接受了一些磨難,現實的世界還很遠,他們能把困厄的境況放在一邊,繼續夢想。我們無法感知到現實世界怎麼威逼他們,只知道他們對現實世界做了選擇,放棄舒適的、世俗的生活,在恍若天涯海角邊,與世隔絕地生活: 皮埃洛:「十分鐘前,我只看到死亡,現在相反:看看大海、波浪、天空,生活是悲傷的,但它永遠美麗。突然我感到自由,我可以我行我素。」 在心靈自由的前提下,皮埃洛與瑪莉安即將展開生活,高達透露出:也只有心靈自由才能真正開始生活,甚至是與別人一起生活。皮埃洛的這段話讓我想起酷愛塔可夫斯基《飛向太空》的日本漫畫家乙一的《GOTH》,其中有段話說:「最殘忍的死法是剝去一個人的自由,讓他真真切切感受到活著的美好,當他真的想要活著的時候,再把他弄死,弄死的方法已經不重要了。」皮埃洛在死亡後(經歷困頓就是經歷死亡的過程)體會出生活的運行即使不可逆,萬物自由的生命力也能在隱隱之中,滲透進自己的悲傷靈魂裡,一同流轉。 當他們遠離現實的邊界,來到人煙稀少的海邊,在時間的推移中,兩人展開一連串關於生活的討論: 皮埃洛:「你來嗎?」 瑪莉安:「去哪?」 皮埃洛:「去神祕島,就像船長格蘭特的孩子。」 瑪莉安:「去幹什麼?」 皮埃洛:「沒什麼,只是放鬆。」 瑪莉安:「似乎很無趣!」 皮埃洛:「這是生活。」 從這裡依舊可以看出皮埃洛的認命與突破,他在接受命運的安排之後,進一步突破命運的安排,對不可逆的生活做無限的想像。瑪莉安卻期待生活還能長成她所想像的樣子,她滿懷期待,以為能改變什麼。 瑪莉安:「我該做什麼?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該做什麼?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皮埃洛:「安靜!我在寫作。」 皮埃洛:「為何如此憂鬱?」 瑪莉安:「因為你用詩句對我說話,我卻含情脈脈看著你。」 皮埃洛:「與妳交流是不可能的。妳沒有觀點,只有感情。」 瑪莉安:「不!感情飽含了觀點。」 皮埃洛:「告訴我妳所喜歡的、妳所想的,我也會告訴妳。妳先!」 瑪莉安:「花、動物、藍色天空、音樂的噪音,我不知道!一切。你呢?」 皮埃洛:「動機、希望、感情、意外,還有呢?一切。」 瑪莉安:「知道嗎?五年前我是對的。我們永遠不能相互理解。我該做什 麼?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我該做什麼?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 這段對話是非常迷人而殘忍的。 生活已經離瑪莉安的想像愈來愈遠,皮埃洛卻愈來愈習慣在簡陋的物質生活中建構豐美的精神世界。瑪莉安沒有抓到自己生活的方式,她完全迷失方向,唯一能把握的是她仍愛著皮埃洛,願意痛苦地守在皮埃洛身邊。 皮埃洛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和瑪莉安對物質生活的嚮往,也能在以下的對話中明顯看見: 瑪莉安:「你的書來了!」 皮埃洛:「少了一本,我說五本!」 瑪莉安:「我買了一張碟。」 皮埃洛:「我說過了五十本書才能買一張碟!文學優於音樂!」 瑪莉安:「我受夠了!我厭倦了大海、太陽、海灘,我厭煩了吃罐頭!厭倦了穿同一件衣服!我想離開這裡,我想生活!」 皮埃洛:「你要我怎樣?」 瑪莉安:「我不知道。我想走!」 還可以在另一段瑪莉安的獨白中,看見無可奈何的嘆息和無限悵惘: 瑪莉安:「我記得河對面有一個舞廳,我要去跳舞。如果被人殺了,就太糟了!星期二我想買一張碟,但他把所有錢花在書上面,我不理會,但他始終執迷不悟。我不買書還有碟,也不喜歡錢,我只想生活,但他永遠不明白我想生活。」 皮埃洛在海灘的生活已是他所欲求的生活樣貌,但瑪莉安不以為這是生活,因為瑪莉安的理想並不在追求精神的生活,所以在海灘的日子裡,瑪莉安的心靈是空缺的,只剩下愛情能支撐她度過她不相信的生活形式。皮埃洛的身心整個被打開,舒展成一塊海綿,吸收吐納萬物的養分,而思考本身也是他的生活。在同一個時間和空間裡,並置不同的生活想像,是引發衝突的點。 導演侯麥的舞台劇本《降E大調三重奏》描述一對喜歡不同音樂的男女,因為喜好不一樣的音樂而分開,這聽起來荒謬,竟然有人為了音樂而切斷關係,但違逆的其實不是音樂喜好的差異,而是對生活不一樣的追求。劇本中有一段話: 「你喜歡你的音樂或我的音樂,走起路來的姿勢都會不一樣。」這也許應和了高達所欲表達的,差別在於侯麥以生活中的某一切片(聽音樂)來說明身心相契合足以成為共同生活的可能,而高達卻直接以生活來討論生活。 皮埃洛和瑪莉安失散後在碼頭邊再度重逢,皮埃洛說: 「我希望時間可以停止不動。看!我把手放在妳腿上,很美好!這是生活。我跟妳走,回到我們的憤怒和吵架故事中,我不在乎!」 皮埃洛願意捨棄精神生活來配合瑪莉安了,分離使他意識到與愛人真真實實的相處似乎比精神世界的追求來得重要,而且必須。 最初,他們憧憬一起生活,但卻不在意怎麼生活,皮埃洛先將自己安置在生活的脈動裡,接受一切命運的安排,他並不是消極地度日,而是在困頓中找到自己安身之處。瑪莉安看起來是積極地想改變每一個現狀,她在惡劣的環境裡張望,她想到達自己想去的那個地方,也許不是一個地方,是一種生活方式;但她發現無力改變什麼的時候,她只能消極地在什麼都不是的時空裡繼續呼吸。亟欲謀合的兩個人,想重疊生活的兩個人,不只經歷外在的磨難,無形之中因理想不同也耗損著彼此。兩人一起逃亡後的分離使皮埃洛改變對生活的態度和認知,在他的妥協下,生活已經輕盈了起來(如瑪莉安所願),但瑪莉安的轉變使皮埃洛的改變失去意義了,他們相互在不經意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改變,兩個人改變之後,卻已回不去他們最初的想望。皮埃洛以為他們能契合地共同生活下去,但瑪莉安卻不愛了,一個不愛了的女人面對一個願意為自己改變生活方式的男人,也不動心了。這裡高達要說的是:能不能達成兩個人一起生活,得視一個人是否完全相信並接受他要和另一個人過相契的生活;如果沒有信念,即使投合,生活也無法繼續。 皮埃洛或瑪莉安只是一個符號,他們的存在是為了呈現兩種生活的態度:皮埃洛在有限生活裡創造無限生命,瑪莉安在無限世界裡做有限努力,他們都嚮往無限,但皮埃洛不刻意追求無限,精神生活使他悄悄地進入無限,瑪莉安直接追求無限本身,不過,這根本是緣木求魚,她被囚禁在自己設下的有限的時空裡動彈不得。 皮埃洛和瑪莉安所喜歡的生活大不相同,皮埃洛偏向精神的,而瑪莉安偏向物質的,在高達很多部片中,都能看見以此方式區分男女,我不以為這有高下之分,只是兩種生活樣態和想法的呈現,對不同事物的追求可能是衝突點,但兩人對精神或物質的嚮往卻不一定是反向的,可能只是平行,高達並沒有傾靠任何一種價值,他「展示」而沒有「說明」。 高達時隱時現,他站在某處向我們展示:整個我們置身的世界總是使我們哀傷,它以無情的方式斲傷我們對生活的追求,而兩個人對生活的想像不同,即使有愛(有一起生活的信念),也無法生活,然而,調整到相同的生活模式,缺乏了信念,也無法生活。生活太難,似乎除了自己獨自生活之外,沒有一種如願的生活方式。所以,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