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2012-01-12 | 電影研究 |
The Space of A Kiss,杜可風的影像語言實踐:《三條人》
文 / 石宛蓉

如果在所有的時刻,存在都只是它本身,那麼,佐伊乃是無可分割的存在之所在。但是,為什麼這座城市會存在呢?區分內在與外在,區分車輪的隆隆聲與野狼的嚎叫聲的界線在哪裡呢?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1

巴別塔尚未分崩離析時,語言是如何存在著共通的特性讓所有人皆得以溝通?在距離聖經誕生後千年的現代,尋找共通語言的伊甸園似乎比以往還要費事,在身體感逐漸消失被物質符號所取代的今日,語言存在於形、音、義之外被層層厚重的符碼包圍,如何尋找詞彙最原始的意義,好像只有坐在燈前鍿珠必較著用字遣詞的學者們才需要在意,進而去抽絲撥繭挖掘的一樁懷舊之事;然而任何建構邏輯思維的語言系統是否能夠勝任,以任何具體之事進行探勘語言原初面貌的艱鉅任務? 

電影或許辦得到。 

1998年,以「王家衛的御用攝影師」揚名世界的杜可風第一次與他的攝影機劃出距離,執導以身邊朋友為題,深具個人傳記色彩的電影《三條人》。這部描寫位於跨文化世界中曖昧體驗的電影在他的攝影手記《放色海外-杜可風非中國電影筆記》中,杜可風提及它是一部「給大海的感謝信」,也是一場「語言的旅行」。 

三個人,來自不同地方──琉球(日本)、愛爾蘭(英國)、中國,聚集於香港這個位於中國的自由之地邊陲之處,在地理與空間上與母國和常規社會拉開了一段距離,以不純熟的語言溝通著,做著時空差異的記憶之夢。 

來自琉球的Asano(淺野忠信 飾)坐上來自香港的船,腦海中忘不掉的記憶滋生出過多的路徑全揪成一團,他必須找一個可以讓他安靜下來,如童年看見的海,生起「藍色」這個字的地方。小時候的Asano無法解釋他對字的敏感,「所有人都知道『鯊魚』是一個車站,你們怎麼能攔下一輛車放在盤子裡呢?還要給人們胡說一氣?你們怎麼能吞下那些醜陋的聲音呢?他們聽不見嗎?他們沒嚐過嗎?甚至連名字都讓我噁心。他們不能看見它們的形狀嗎?就我唯一一個可以看見嗎?」2在Asano的世界中,所有他看過的事物都可以被輕鬆的記下來,因為它們具有獨一無二的形狀、顏色、氣味和影像;他能夠輕易的召喚出法國巴黎鐵塔,如果對他說「我們去吃法國大餐吧」,坐在家裡卻可以細數街道上的景物,因為說了「商店街見吧」,同樣也容易因為別人一句話當中的顏色而分心,不小心搞混了目的地,是清楚也是模糊的,語言在他的心中畫著一張精密的地圖,所有的事物都井然有序的排列著。 

Kevin(Kevin Sherlock飾)與Asano正好相反。這個經營同志酒吧的愛爾蘭酒鬼,生活就是薯片配啤酒和許多男友。他破爛的廣東話常使得計程車司機無法順利將他載回家,他說他活著就是記憶快樂的事,所以把其他的事全寫在行程滿滿的筆記本中,但他老是醉醺醺的,因此老是橫躺在7-11或大街上被逮到警察局;從來回想不起自己從哪裡來,要回哪裡去,這時候往往要靠他的好友Susie(許美靜 飾)領他回去。 

一個是將記憶轉化成物件像維他命般吃入身體,成為想忘也忘不掉資訊爆炸的超級記憶家;一個是記憶只有糖跟啤酒,不曉得忘記快樂的事是否會變得悲傷所以什麼也不想記住的忘卻者。Asano只會講日語和簡單的英文,Kevin聽不懂日語會講英文和彆腳的粵語,能夠溝通兩者的只有各種語言能操一點,如平凡人般將過去的事當作過往雲煙般「依稀記得」,與記憶的距離不遠也不近的Susie。 

攝影語言巧妙的暗喻著抽象的距離,擅長以搖晃的鏡頭、靈活的焦距,強烈的色彩展現對於情境感知的杜可風,在人物獨白的語言外亦有另一場關於影像的戲:

色彩的運用顯示了時間的距離:童年時期的Asano,深陷香港Dive bar深藍沙發裡的Asano,心靈世界中的Asano分別以不同的底片和攝影器材處理。片頭以8釐米的攝影機變格數3手法展開Asano琉球的記憶之路,放置多種與Asano記憶相關的物品,以正負片紅外線軟片製造出實驗性的效果鋪陳Asano的記憶視野,在動態大量偏藍的色彩中,產生潛意識的情境(圖一,二)。香港Dive Bar 以主流,色澤亮麗的35釐米攝影機拍攝,清晰的畫質連結現實世界,攝影機運動與剪輯區分穩定充滿「家」味的bar和外面蒼白吵雜的香港(圖三,四)。高ISO的底片搭配16釐米攝影機製造出Asano過去的記憶,充滿復古味的色調,琉球與東京的顏色偏白與綠,令人焦躁不安無法連結的外界以白色的作為Asano面對媽媽,學校,兇巴巴的貓主人等社會連結的顏色,充滿寂寞、無聊的色彩;更加焦躁不安的Asano東京生活,則使用偏綠的色調顯示神經緊繃的世界,兩種色彩的運用與Asano活潑理智的精神世界區隔開來。(圖五,六)

 

 

色彩配合攝影機的運動產生人物在事件中的情緒感知。在Kavin的世界裡,攝影機永遠無法停下來:一場在山頂警局Kevin酒醉的主觀鏡頭以180度左右搖擺不定的攝影機運動,忽明忽滅的焦點揣摩酒醉後的狀態,與警官貓抓老鼠的畫面甚至是失焦的,調色後施以重複剪輯讓一切像在夢裡進行;Kevin在街頭喃喃自語著內心的獨白時色彩不那麼銳利,而game boy們的舞場,色彩的明度達到最高,此時Kevin好像是醒著的,活力充滿生機的香港在此展開(圖七,八,九)。顛倒、旋轉晃動的鏡頭以及重複剪輯運用顯示Asano面對踏出紅色與金屬門框把守的長廊到外頭的猶豫不決(圖十)。解放的晃動與旋轉,偏藍色調呈現Asano沉浸音樂中自在的想像空間;自由的手持攝影機以柔軟不急促的力道沿著滑水道前進,高度俯拍沖繩海岸與貼近海水的水流,波浪般的頻率解除紛雜的語言符號系統,觀者得以藉由視覺感知進入Asano的幻想世界中(圖十一,十二,十三)。

 

 


語言世界大異奇趣的三個人怎麼能夠成為互相釋出心靈吐露記憶的「三條人」?Susie問困在語言焦慮中的Asano:「你怎麼會在這裡?」自原生母地出走的三個人,來到名字很好聞的「香港」,在建構文化身體的記憶原鄉中浮沈著。Asano試圖忘記一點,Kevin選擇逃避,Susie連結外界語言為記憶中的語言尋找意義轉變。在孔雀羽毛味道的沙發包圍下,Kevin與Asano以圖和標籤分享內心的地圖世界;點唱機壞了,Asano以過人的記憶為大家提點內心的音樂。當Kevin形容Asano是Yellow Candy(一條黃色的棒棒糖),Asano笑了。十萬八千里幾近沒有交集的語言,在抽象的氣味和影像中,尋找到恰當令人舒適的位置。

2002年香港電影節的頒獎典禮中,杜可風以《英雄》獲得最佳金像獎,灰髮碧眼的「外國人」帶著五味雜陳的腳步信步上台領獎,簡短而感性的發表得獎感言:「今天終於回家了。」,「這些年是這樣過的」。 

身為飄流在外的異鄉客,他總是笑謔著說自己是「得了皮膚病的中國人」。《放色海外》攝影集的序中,杜可風以「心在哪裡,家在哪裡」做為他這段期間尋找自己的註解。晃盪在語言和文字之間,東方與西方之間,海水與陸地之間,藝術與商業之間,杜可風像是一個永不停泊的水手,朝著身分、影像的曖昧地帶突圍。在《三條人》中,令人敞開的「家」以理解消解無以名狀的夢境與現實的分野;無法相交的兩條平行線因此打破,語言不再是瓜分個體的生硬單位,在碰觸疊合的瞬間,距離因而溶解。


(本文作者石宛蓉為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所-影像美學組研究生)


引用片單:《三條人》。導演:杜可風。演出:淺野忠信、Kevin Sherlock、許美靜。1998。 



註解:

1.卡爾維諾 (Calvino, Italo, 1923-1985) , 王志弘譯,《看不見的城市》,1993年,台北 
2.截取自《三條人》。導演:杜可風。演出:淺野忠信、Kevin Sherlock、許美靜。1998。 
3.Frame rate,標準影格是每秒24格,減成較小格數,正常播放時讓我們的視覺有速度突然變快的感應,反之則行進較慢。杜可風,1999,《放色海外-杜可風非中國電影筆記》,P189 


「距離:電影中的離散光譜」專題前期文章:

第340期 色彩中工業城市的無盡耽溺、沉淪與疏離:《紅色沙漠》(文/林涵文)
第341期 又遠又近,兩位Lola:《阿嬤打官司》(文/蕭淑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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