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年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一出,各家大導演紛紛跟進表示「每個導演心目中都有一部自己的武俠片」。確切文字是不是這樣引述的,如今年代久遠,也不復記憶,但那股狂潮和熱度,現在回想,記憶猶新。同樣的,前兩年《La La Land》襲捲全球;台灣影迷又紛紛開始探問——我們華語電影的歌舞片在哪裡?
要說起華語電影的歌舞片,那可真是「叢書」等級的份量了。從早期默片年代的插歌噱頭,到後來「無歌不成片」的敘事傳統,旁及黃梅調及山歌的民族歌劇……其中數來數去,自1980年代以降、扮演「承先啟後」重要關鍵的作品《搭錯車》,更是絕不可忽略的代表之一。《搭錯車》誕生在「傳統」和「當代」交會的時間點上,作品本身透露出的態度,除了出品的新藝城公司貫有的「娛樂至上」商業標準,還多了一份很內在的追求,這份追求帶領觀眾走過既往、走向自身,銀幕畫面和歌詞裡一再出現強烈的批判,這些批判卻又同時是帶著濃濃自省色彩的諸多「反思」。面對不可逆的現代化過程和都市發展,除了失火、屋塌、死人之外,力道最強大的卻還是蘊藏在音樂、歌聲裡那一句句「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日子/一樣的我和你」的吶喊。什麼都一樣,但什麼也都不一樣了。
《搭錯車》之所以成為我們現在熟悉的面貌,包括它的歌曲、舞蹈,包括它極度煽情,卻每每催人淚下、邊哭還要邊看、邊看還要邊唱的故事情節與人物設定,這其中的奧妙,精采程度其實幾乎要超過電影本身。原本的原本,它其實真的就是一個「搭錯了車」的公路嘻鬧電影。
真的「搭錯了車」的《搭錯車》
香港新藝城在1979、1980年迅速崛起,紅遍港台星馬,它原先在台灣地區設有宣傳部門,與本地的發行商王應祥(亞泰影業、龍祥影業負責人)密切合作,之後更直接設立台灣分公司,由青年導演虞戡平主持,直接在台灣拍攝新片,完成之後也直接在台灣地區推出,並視市場評估是否回轉香港上映。
新藝城創始之初以逗趣喜劇為立基代表,台灣方面的產品也不例外。曾在電視綜藝節目《小人物狂想曲》裡廣受歡迎的孫越、陶大偉、夏玲玲組合,搭配諧星方正,聯合主演由虞戡平執導的《頑皮鬼》,反應不惡;之後又有戰爭笑鬧片《大追擊》,為香港新藝城打破賣座紀錄的「最佳拍檔」(台灣片名《光頭神探賊狀元》)抬轎造勢。
新藝城三巨頭之一的黃百鳴,以編劇工作為主,一心期望新藝城能在詼諧喜劇、逗趣恐怖之外,嘗試通俗悲劇路線,拾荒啞巴老人撫養棄嬰的故事已輾轉到他手上,正在尋找合適的機會付諸實行。另一方面,台灣分公司格局漸闊,1982年夏季,張艾嘉正式出任台灣方面的製作總監,原本的虞戡平也留任,但工作重心轉為導演,自此算起至1983年9月,新藝城在台灣開始了風起雲湧的一年,先後推出《台上台下》、《搭錯車》、《帶劍的小孩》、《海灘的一天》(與中影合作)等四部作品,其風格與類型之多樣、視野與觸角之新穎、商業成就與藝術格局之多變,非同小可!
其中,《台上台下》和《搭錯車》在作品的包裝和策劃的思路、技巧上,可以說基本符合新藝城公司娛樂至上的商業本質。尤其《搭錯車》,劇本處處充滿匠心算計,結構精巧,黃百鳴自謂該片運用了新藝城捏秤喜劇劇本的拍攝方法,從原本「三分鐘一小笑,五分鐘一大笑」的量度,做到「三分鐘一感動,五分鐘一大哭,可以用這樣的做法寫悲劇」。啞巴收養棄嬰的故事融入了社會變遷、都市更新的時代背景,再點綴戰火離亂、外省老兵與本省商販在破村雜院彼此照應、相濡以沫的人情氛圍......。
然而,它究竟為什麼叫做「搭錯車」?
▍延伸閱讀
兩坪「奮鬥房」,定義一世代
香港新藝城的黃金年代(1980-1984)
文/陳煒智、楊殿安
市場現實下迸現的理想火苗
新藝城在台灣(1982-1984)
文/陳煒智、楊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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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企劃就是『搭錯車』,一群人開著車子,走到另外一條路上。虞導演有他想講的故事」,張艾嘉日前在訪談中說明,「對我來講那個故事其實滿好的。但香港方面,黃百鳴先生他們想拍一個悲劇,兩邊我記得是拉扯了一段時間」,張艾嘉說。當然到最後,《搭錯車》的片名仍在,裡面的內容、故事、人物、情節已經全部抽換成現在這個樣子。
原來的《搭錯車》其實是延續稍早《頑皮鬼》、《大追擊》的能量,原定也是孫越等當時走紅的「諧星」掛帥,只不過香港方面不通過劇本,希望台灣這裡能藉此機會拍攝「啞巴與棄嬰」的悲劇。筆者日前專訪黃百鳴,他憶起《搭錯車》的創作過程,依舊津津樂道他專程來台,以48小時的驚人速度完成劇本的整個過程。這當然是重要的成就,卻也形成不同的壓力。一邊想做輕鬆嘻鬧「搭錯車」故事,另一邊則希望能拍部悲情感懷的「啞巴與棄嬰」,中間還有調度資金的龍祥;張艾嘉、虞戡平等置身創作風暴的中心眼,我們從成品回推那段歷程,或許因此,導演轉而將許多創作理念灌注在影片裡的歌舞場面,可能這是一種紓解壓力、尋找出口的藝術抉擇。
當然,事隔這麼久,這僅只是我們的猜測。張艾嘉在訪談中一再強調大家「盡力而為」,作詞作曲音樂界的人才大家都進來幫忙。侯德健、李壽全、羅大佑、梁弘志……「他們想要找能唱靈魂歌曲的好的聲音,我第一個就想到就是Julie!」Julie彼時沉浮歌壇數載,一直在駐唱,偶爾也在電視上亮相,歌喉了得,名聲卻僅限於圈內,《搭錯車》的機會一來,Julie成了蘇芮,翻上另一個層次的演藝成就。新藝城在此際曾有意跨足唱片界;《搭錯車》在因緣際會之下,由原本自行發片的計劃,改為由曾任台灣分公司宣傳的彭國華接手,由「飛碟唱片公司」在台發行,轟動各界。
歌舞的震撼
《搭錯車》的故事情節賺人熱淚;雖然不是原本活潑搞笑的《搭錯車》,虞戡平導演同樣費了許多心力,灌注不少自己的兒時經驗,還有他們那個世代的創作者,面對整個社會邁向現代化的過程裡,種種「不可逆」反應的情懷投射。他曾提過片中的生活環境,那個本省人與外省人雜住的聚落,廣場上的電影、夜風吹動白幔上的林黛張開雙臂唱起〈癡癡地等〉,還有讓孩子們大快朵頤的那條蛇......那都是兒時記憶。最後凝聚在歌曲當中,不論是娓娓道來的「戴著你的水晶珠鍊,請跟我來」,不論是苦情吶喊的「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不論是穿雲裂帛的「把我不願想起的過去丟向天際,一覽無遺,不再神秘」,不論是「一樣的月光,一樣的照著新店溪」,戲劇的張力,緊繃到最高點,化成林麗珍老師率領的舞者手中,那頂一揮而去的舊斗笠,在夜色裡,鏡頭從一襲銀袍的劉瑞琪徐徐拉開,拉到整個中正紀念堂廣場舞衣裴迴、煙火齊放的盛景,最終歸結到孫越飾演的啞叔在彌留之際,將閉未閉的雙眼中透出的一絲微光。
許多觀眾提起《搭錯車》都懷念著結局所唱的〈酒矸倘賣否〉;在電影裡,小喇叭吹起一曲〈家在山那邊〉,樂聲由霧裡的莽莽神州穿透到眼前台北巷弄內的「有酒矸,倘賣否?」,旋律主線的借轉,拉出時代的格局。然而全片極具力道的歌曲,還包括了〈請跟我來〉、〈變〉,以及〈一樣的月光〉。
〈請跟我來〉由校園民歌時代式的清新出發,轉染成現代感更強、神秘感更誘人的剔透晶盈,導演親自上陣與蘇芮合唱,效果甚佳。〈變〉的嘶吼與吶喊,兼帶纏綿黏聯的悱惻情思,在台灣的國語流行歌曲沿革上,絕對佔有一席之地。不過比起〈一樣的月光〉,後者的開創性幾乎可以說是全面而徹底、直接撼動大眾文化的根基,從而改寫一切的里程碑。
舞蹈家林麗珍與本片的合作,不僅只是「動作設計」這麼簡單。這些動作、肢體的延展、衣袂飄飄的飛揚,結合音樂的節奏、歌詞的內涵,以及畫面設計和電影語言的剪裁,事隔這麼多年重看,依舊令人嘆為觀止。作曲家李壽全回憶,當年開拍〈一樣的月光〉第一顆鏡頭前一夜,晚上11點多,吳念真的歌詞才熱騰騰出爐,他和羅大佑即刻挑燈夜戰,趕著要把第一套錄音在幾小時候送到拍攝現場。次日凌晨劇組的通告發在剛剛興建完成的忠孝橋頭,預備拍攝成排舞者在嶄新的馬路上自遠而近,步步舞來,走到攝影機前將手中的斗笠一揮而去的鏡頭。〈一樣的月光〉連夜譜成,趕錄最基本的demo,第二天舞者才有節奏可以跟、歌者也才能對嘴演出。
虞戡平導演說,〈一樣的月光〉的設計,同樣包含他的兒時記憶。而且不單單是他個人的兒時記憶,那可以說是整個時代文化人共同的兒時記憶。他希望歌曲從嶄新的大馬路上開始,斗笠一揮,跳接到新的大廈,所有舞者的動作都是昂揚的、向上竄生的。舞群腳下踩著竹簍菜匣,奮力與新廈爭高。之後再跳接到台北車站,往來人群中有舞者穿梭舞動,還有龍山寺,在傳統廟宇、裊裊香煙裡大唱「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
現存的《搭錯車》電影,台北車站、龍山寺等段落已然不在,不知是當時即已剪去還是另有什麼版本上的差異。但緊接下來的場面,氣勢依舊驚人萬分!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舞者、火球、勁歌熱舞,女主角的近景畫面一路拉開成為全幅的大遠景,這是台灣電影史上永遠不會磨滅的一刻,一個與時代脈動緊緊相結合的不朽鏡頭。
重映紀錄
以往的電影發行方式,在台在港,檔期清清楚楚,事先排定後就一檔接著一檔。以往閱讀《梁山伯與祝英台》首映時的廣告,還以為只是單純的賣座狂潮,後來才曉得原來除了瘋狂大賣之外,還有原先已經排期要上映的電影必須全部重新調整。在新藝城的全盛時期,更是注意賣座報表與排期、排檔的細節。《搭錯車》在台灣上映時,賣座後勁仍旺,卻因「檔期已到」而被撤換下,後來再「應觀眾要求」重新上檔。自然,所謂「應觀眾要求」一說必是公司方面察覺電影本身仍有十足的賣座潛力。如此下了又上,三番五次,聲勢愈來愈旺。
同樣的,《搭錯車》來到香港上映,也是幾經盤算,小心操作的。首先,此際香港國片已經恢復粵語的主導地位,不再是1960年代中後期國語片為尊的局面。台灣生產的電影來港放映,是否配上粵語也往往算計許久;至於《搭錯車》,在黃百鳴的規劃裡,必須以國語原音上映,才能真切勾勒那個時代氛圍。一開始發行部門堅決反對,後來透過試映和問卷調查的方式,確定黃百鳴的直覺一點也沒錯。於是,國語發音的《搭錯車》隆重上映,雖無狂賣,卻細水長流,同樣地到了預計下檔的時間點,財報一看,仍然超越下檔的底線收益,與發行部門爭執之後,另配檔期重新再上。如此下下上上,一再「應觀眾要求」,據黃百鳴回憶,前後重映似達11次,創下紀錄。
《搭錯車》上一次在台灣地區大規模上映,是2011年秋天,民國100年的「歌聲舞影慶百年」華語歌舞電影慶祝影展將之選為開幕片,假台北真善美戲院,導演虞戡平、作曲李壽全、演員孫越、劉瑞琪,加上舞者何篤霖等,齊聚一堂,場面盛大感人。
一晃至今,事隔近七年;以往台灣地區的片商,總習慣每隔六到七年,會把經典舊片拿出重映,《亂世佳人》、《白雪公主》等等,吸引新一代的影迷入場觀賞,如此代代相傳,電影的美好也成為不同世代的共同回憶。此次《搭錯車》重現金馬奇幻影展(而且還是K歌場!),也該是新生代影迷應該走進電影院,欣賞這部劃時代重要作品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