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楊德昌的《戰爭與和平》
當我跳脫男同性戀的關係看待Honey與小四,我看出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野心是要拍攝一部1960年的台灣社會背景的《戰爭與和平》,因而更容易解釋Honey與小四身為情敵、彼此無恨,恰似《戰爭與和平》裡的兩男安德烈與皮耶惺惺相惜,都深愛純潔美麗的娜塔夏(電影版奧黛麗·赫本飾演)。楊德昌向來在乎創意,不可能也不願意侷限在翻拍《戰爭與和平》,因而往雷奈、費里尼、與奧黛麗·赫本的電影傾斜。最顯明的是唱國歌時眾人僵立似雕像,唯獨Honey走來走去,跟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遙相呼應,意涵卻相去千里 (雷奈或許讓男主角X目中無別人、只看見他迷戀的女主角A;楊德昌卻辛辣地讓Honey在蔣氏王朝獨裁肅殺的白色恐怖歲月公然反體制、反權威,下場當然不得好死)。楊德昌也受他喜歡的另外一些導演的啟發,只是超出本文範圍以外,恕我不敢置喙。
有些人無法跟《戰爭與和平》聯想,或許因為他們認為小明人盡可夫,男友無數,不值得同情;我卻只看到她像核心人物,穿梭在許多男孩間。娜妲夏經歷戰火浩劫,出淤泥而不染;小明家境貧窮,母親久病,小明只能寄人籬下,沒有隨心所欲的條件。小明跟娜妲夏是有差異的啊!
七、 《牯嶺街》與墨子的博愛及其他
楊德昌說過他有一位老師以售賣治療氣喘病的藥丸著稱,可是這位陳乃超教授的重要在於讓楊德昌了解到中國(文化)不是只有孔子,而是還有墨子、老子、莊子……我突然想到孟子為了把孔子神格化、偶像化,竟然把一生為了和平(「非攻」) 、平等、博愛(「兼愛」)奉獻的墨子醜化詆毀為「禽獸」,這種學閥心態與一言堂法西斯作風何等可怕,多麼惡毒。
且看孟子主張的人性「性善」、荀子主張的人性「性惡」,各有所偏,各有盲點,反而是墨子的學生告子的見解高明精闢:「人性可善可不善」、「人性無善無不善」!這跟雷奈電影《穆里愛》的四位主角既誠實又撒謊,跟費里尼電影《愛情神話》的人物既廉又貪、既貞又淫、既壓抑又放縱、甚至雌雄同體,是相通的啊!也跟榮格的理論、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哲人所見略同的啊!
2016年1月,我強調《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恩怨情仇超越血統、省籍,台灣的本省人與外省人並非對立的(蔣介石與蔣經國最賤的是一面反對、指責這種對立,一面卻刻意製造並強化這種對立,方便鞏固「王位」!恐嚇外省人說蔣家不能垮,否則本省人會把把外省人全都趕到海裡去。)片中外省人之間內鬥更激烈也更殘酷,譬如公務員子弟的少年幫派與軍方眷村的幫派水火不容,眷村的「山東」(楊清順飾演)甚至暗算殺害了Honey。反而是Honey跳脫外省人的框架,跟本省幫派(陳以文飾演的「馬車」,以及其他夥伴)合縱連橫,彼此有情有義。外省人之間,連軍方與警方都互相看不順眼,衝突更烈。
2016年秋天,我有另一層的想法。因為墨子、告子、雷奈、費里尼、榮格?都可能。楊德昌對於軍方/眷屬vs公務員,對於雙方的外省人,其實是「pour et contre」(相對於英文的pros and cons,或是fors and againsts〔編按:中文的正與反〕)兼備的。且看小馬跟他母親(也就是軍方高官馬司令的妻、兒)在警官面前的趾高氣揚、一副特權凌人的嘴臉,對上了不吃這一套的強悍警官,豈不讓人痛快!(我不免想入非非,馬司令常被提到,一些人被他高官「陰影」籠罩嚇住,但他永遠不露面,倒有點雷奈《穆里愛》裡的穆里愛了!)
可是,小馬對待公務員家兒郎小四的萬般呵護,連小馬的母親(這位軍方高官的太太太)都非常溫暖親切禮遇小四,可見楊德昌還是相當寬厚、深刻地看待縱然少年幫派的公務員子弟與軍眷子弟集體結仇,個別人物卻是可以互相交好的(是不是有點男男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呢?)更讓我感動的是小四跟父親受到打著教育名號卻跟教育背道而馳的學校羞辱、小四落得被開除退學的那個晚上,公務員父子倆推著腳踏車走夜路,遇上退役老兵(李龍禹飾演)三言兩語的好言相勸、寥寥字句的開釋。學校的訓導處人員、小四的父親、賣包子饅頭的這位老兵,全都是外省人。軍方源頭的退役老兵,撫慰了小四父子的挫折心靈。我自己是外省軍眷出身,向來討厭一些眷村論述濫情歌功頌德,記憶流於片面而一廂情願。楊德昌的電影則洞見全面。
八、 對「非我族類」的尊重與包容
2016年8月21日台語片60週年紀念活動上,文化部長鄭麗君致詞時提到近期美國數位修護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比利時數位修護楊德昌電影《青梅竹馬》。楊德昌電影跟台語片關係啊?當然有,早在1983年蔣氏王朝禁止台灣電影全面使用台語對白時,《海灘的一天》不但努力偷渡不少台語,而且率先讓胡茵夢與德國女孩講德語(不像以往所有台灣電影中凡是西方白人都只講英語),楊德昌的台灣語言(不侷限於普通話)與外語相向拓展!何況廣義的「台語」應該是涵蓋河洛話、客家話、原住民語、普通話、現今最好連「新住民」(東南亞來的移民勞工配偶語言)都兼容並蓄的總和;為了方便描述,狹義的台語方才主要是指閩南語。
1989年,當時的電影圖書館館長徐立功要我(在張昌彥與別人策劃金馬影展而「別人」中途退出)接替共同策展,我故意拋出三個條件,其中一項就是必須支持我搞個「台語片回顧展」的專題。其實我是意識形態先行,遠遠超過我的執行能力。我的意圖是我以外省人孩子的身分,提出這個主張是替外省人向被打壓多年的本省族群與台語片致歉、贖罪,更要把對台語片的尊重放在金馬國際影展的位階,而不是默默躲在「電影圖書館」(往後改名「電影資料館」,現今稱為「國家電影中心」)悄悄放映、草草打發。當時我的焦慮,雖然由外省孩子向本省族群/台語片致敬,但是必然有人質疑我侷限了「台語/台語片」的範疇,只是替河洛話(或者加上客家話)張目,等於變相排擠了廣義的台語!誰知道黃明川導演1989年的新片適時出現《西部來的人》的對白用台灣原住民的母語發聲,好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台語片新舊並陳!台語片原、漢兼備!豐富了1989年金馬國際影展的外觀內涵。
鄭麗君在台語片60週年記得楊德昌;漢人藝術家黃明川1989年電影《西部來的人》率先讓原住民用母語演出;楊德昌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並未偏袒外省人;在在都類似我深愛的墨子哲學思想以及雷奈與費里尼的電影,都是對於「非我族類」的尊重與包容啊!
九、 雷奈、費里尼、與楊德昌的迷宮
顯性的「迷宮」(Labyrinth)你我輕易直接看到,譬如《去年在馬倫巴》的旅館房間走道長廊與花園景觀,《愛情神話》的土堆千層屋、自殺貴族的家宅地窖與享樂花園戴牛頭面具的俊美男孩跟恩可皮格鬥的場域。隱性的「迷宮」你我要仔細尋覓、慢慢體認,譬如《穆里愛》貝納與繼母住家的每個房間,甚至Boulogne-sur-mer這個港口城市。有一本書說到雷奈的《穆里愛》是時間的「迷宮」,讓我羞愧自己只注意空間的「迷宮」,讓我想起楊德昌1983年電影《海灘的一天》倒敘中有倒敘,記憶裡有記憶,又何嘗不是時間的迷宮呢?雷奈的《廣島之戀》與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也是這般啊!另一本書說道費里尼的《愛情神話》美術與彩色奇特造成「超現實」情境,這提醒了我,雷奈的《穆里愛》則利用剪輯構築超現實效應(譬如貝納的繼母跟阿勒風斯、佛杭蘇娃紫走夜路,聲音持續,畫面竟穿插港都這兒那兒的日景在現實夜景間)!《去年在馬倫巴》裡花園大遠景人影斜長樹無影是畫面超現實,大廳上演奏絃樂器你我聽到的卻是管樂器旋?律是聲音的超現實。《八又二分之一》開場賽車焦慮男主角飛騰到天空也是超現實。楊德昌的《指望》中,少女在屋裡溫習功課(現在式) ,聲音卻是去敲俊美男大生的房間求助(未來式);楊德昌的《恐怖份子》兩個結局(一是丈量殺妻子的男友,一是丈夫自殺)兩個都虛兩個都實…..在在都是超現實的魅力。
《戰爭與和平》裡,扮演奧黛麗·赫本(她是娜妲夏)的哥哥男演員Jeremy Brett,在《窈窕淑女》竟是比奧黛麗·赫本年幼幾歲的男孩佛瑞迪!《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照片中的日本女孩,在《獨立時代》則是奧黛麗·赫本型的文藝美少女。《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李龍禹,是幕後燈光大師,往後蔡明亮的《不散》、簡偉斯與郭珍弟的《跳舞時代》,也都由這位燈光大師出馬。1001夜的電影故事還真說不完。
楊德昌讚賞雷奈、費里尼,喜歡奧黛麗·赫本,本文因此發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