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之草原(Khadak)/彼德.布洛森(Peter Brosens)、潔西卡.伍沃斯(Jessica Woodworth)
鴻鴻(電影導演)
Peter Brosens的前作,半紀錄片《人犬之間》讓我久難忘懷,片尾孕婦生產與曠野中演員扭曲肢體的舞蹈交叉剪接,配合蒙古的吟唱,是極其震撼的感官經驗。
沒想到2007年台北電影節又迎來了他的新作《幻之草原》。影片以沈默而詩意的手法流露對蒙古社會現狀的批判,對卑微人生的深沉注視。其中也有一段讓我起了雞皮疙瘩。片中在一個空曠的房間裡,一個蒙古傳統樂器的樂團一字排開,激烈地演奏著,側邊,額上戴著金環的女孩啟口高唱:
一個女孩在守候母親的死
一個男人在守候兒子的死
一個兄弟在守候兄弟的死
這裡必然出了什麼錯
詩人在守候他的馬兒的死
女人在守候她的靈魂的死
孩子在守候明天的的死
這裡必然出了什麼錯!
河在守候流水的死
天空在守候黎明的死
這裡必然出了什麼錯!
她的歌聲,音樂,這質樸又神祕的空間,極其風格化地呈現強烈的現實控訴。我常常不懂那些晃動鏡頭、快速剪輯營造的所謂「電影感」,但我卻被這獨一無二的「電影」深深打動著,那是詩與真實的正面相遇。
琳達琳達/山下敦弘
鄭文堂(電影導演)
記得電影《琳達琳達》中,四個女孩半夜怕吵到別人而圍在小小的社團室裡,戴著接吉他的耳機練習,鼓手則是拿鼓棒在大腿上敲擊,還有主唱一邊用氣音小小聲唱,一邊揮舞著雙手,作勢陶醉,被加班的老師偷看到,那時候心裡替她們想說「完蛋啦!」接下來一定會被罵吧!
結果隔天老師在門上貼了「在大教室練吧!沒關係」的紙條。
不禁讓我想起自己的高中時代,和同伴在夜裡爬到學校教室的樓頂天台烤肉,一邊小小聲地彈吉他,怕校工發現,那是青春少年特有的浪漫、叛逆。
女孩們的執著和老師無聲的鼓勵,夢想在溫暖的加持下顯得更珍貴,更美麗,這種逐夢的反叛精神,到了這個年代也不曾改變,走訪校園,練社團練到半夜,乾脆躺在操場上看星星的學生們,就和當年的我們一樣。
這是我在2007年,感受最深的一場戲。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楊德昌
林書宇(電影導演)
我不知道這個算不算,但2007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電影片段,是在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我國中三年級的時候。楊導的手法,讓我像是坐時光機般回到了當時的環境,完全沉浸在電影氛圍中,意猶未盡的希望電影永遠不要結束,可以一直演下去……。而這部電影也成為我的啟蒙電影,讓我開始對電影製作有興趣。
去年金馬影展放映四小時導演版,自然不會錯過朝聖的機會。當一排坦克出現在大銀幕上,浩浩蕩蕩,一台接著一台的劃過背景,令我震撼,且佩服楊德昌導演的沉穩與大器。導演並不強調這壯觀的場面,僅只呈現在那個大時代底下的氣氛,重點依然是聚焦在角色的身上,這是一個對自己說故事方法極有自信的導演才做得到的。在2007年末,我再次看到我想拍電影的初衷,以及我未來仍將努力的目標。
色戒/李安
侯季然(電影導演)
一切都結束後,她獨自走出珠寶店,街上一切如常,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完全不是任何形容詞可以形容。那是一整個空,有一點滿足後的鬆懈,她做了最不該做但又最想做的事,她知道完蛋了那又怎樣呢,她是快樂的也是失落的,懊惱的也是興奮的,沒有想到到了最後她真的做了長久以來自己真正想做的,就是吐出了那麼兩個字。但這全部都化為一陣原爆後的空白,不在意識範圍中。
沒有辦法想像任何一個演員來表演這一幕,再如何精彩的表演,如何的層次豐富,逼真的轉折,也不能像這已經完成的一幕,完全不知所謂的移動腳步,瀏覽櫥窗裡的人偶,下意識地招車,車子沒停也無所謂,遊魂一般,任由街道一切都沒關係,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漫步在真空裡。直到不知道如何地上了車,看著車上紮的風車轉動,瞳孔才漸漸凝聚了焦距,才慢慢而隱約知道了剛剛是怎麼回事,然後,臉上生出一個微笑。
多麼神奇的一段空白。
什麼最複雜?空白最複雜。
啊!人生(You, the Living)/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
侯季然(電影導演)
她站在床沿而他就坐在她身前,他是這麼的這麼的好看,長頭髮黑而軟,穿著合身的短西裝,上面綴滿了勳章,抱著吉他,輕輕撥動手指讓空氣振動,柔軟地觸碰她的耳朵。一切就像她夢想的。身上的白紗禮服傳來寧靜的摩擦,米黃色的房間溫暖明亮,亙古宇宙,默默沒有一句話。
窗外昏暗的景色緩緩後退,她與他光的房間停靠在不知名車站,人群聚集到窗前,一張張溫柔臉孔,有噙著淚的老人、俊美的青年和純真的兒童,都舉起手揮動著,傳遞他們由衷的祝福。人越聚越多,她與他揮手向人群致意,房間又緩緩開動了,在魔術時刻的天空下駛離擠滿善意群眾的小站。沈默中滿溢著,越幸福越感傷。
所有的看過的電影裡的夢境,以這一幕最甜美。
穿牆人/鴻鴻
葉如芬(製片人)
2006年到2007年,我總共參與、製作了七部電影,三部是跨國製作的大型商業片,另外四部是單純台灣製造的一般中小型影片,其中已上映的則有二部。
在這七部類型迥異的電影製作過程裡,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片段,是電影《穿牆人》「他方」的盲箭少女領著「實境城」來的善感少年穿過人聲鼎沸、詭譎難辨的他方市集,這一整場戲。
不論是場面調度、美術氛圍、鏡頭運動、演員表現、音樂鋪陳,無一不顛覆傳統國片的窠臼,整體表現直逼影史頹廢科幻經典《銀翼殺手》。什麼叫「製作品質」、「團隊合作」﹖我想莫過於此吧!尤其讓跟我一起合作的年輕夥伴——卓立製片最引以為傲的是,對比歐美科幻或奇幻電影動輒千、億萬美元的超大製作,又或是兩岸三地幕前幕後大牌雲集的超大華語片,《穿牆人》的全組工作人員竟能在如此「傳統台菜」的預算內,展現出如此驚人的集體創造力,用石破天驚來形容都不為過!更重要的是,預算再有限,靠借貸籌資拍片的鴻鴻導演及卓立製片沒有因此怨天尤人,也沒有工作人員含淚抬轎或靠人情賣臉做事,這是不再顧影自憐的電影創作者,在苦情主義盛行的台灣電影奇蹟中,「歡喜做,甘願受」的思想大躍進。
《穿牆人》穿越了傳統國片的寫實想像,也照見了創作者天真爛漫的創作初衷,作為幕後的推手,實感榮幸。
情婦與鯨(The Whore and the Whale)/路易斯.普恩佐(Luis Puenzo)
藍祖蔚(影評人)
2007的觀影經驗中,阿根廷導演路易斯.普恩佐《情婦與鯨》帶給我最意外的震撼。電影中,西班牙知名星女星Aitana Sanchez-Gijon飾演罹患乳癌的女作家薇拉,她勇敢接受手術,切除了罹癌的左側乳房。雖然因此失去了女性引以為傲的優美線條,但是她沒有因此懷憂喪志,繼續尋找寫作的熱情,同時也忠於自我欲望,敢於追求短暫的感情與性愛。科技精進後,電影的奇觀場景有更多表現空間,《情婦與鯨》中的薇拉第二次與情夫做愛時,先是撕開了胸前的膠布,她的右胸依舊豐滿高挺,但是左胸則是平坦空盪,多了一條縫合線頭清晰可見的手術刀痕。這個「少奶奶」的正面鏡頭,當然是數位特效製造出來的「乳癌」手術遺跡,多數觀眾乍見她的胸前風景,在吃驚之餘,就會油生同情與讚佩之情。
接下來,她的情人讚美她說:「妳的身體好美。」這句話其實也說出了觀眾心聲,有自信的人才敢於面對自己,坦然接受創痛,不因外形是飽滿或殘缺而改變了對自己身體的美學理念,有信心又有勇氣,這樣的人,怎麼不美?
紅路(Red Road)/安德莉雅.阿諾德 (Andrea Arnold)
郭力昕(評論工作者)
去年看過令人難忘的電影場景或鏡頭太多,要選擇一段「最難忘」的片段,實在很難。不過,在揀選腦中諸多影像風景時,英國電影《紅路》裡的幾個片段,還是率先躍進視線。故事描述一個在蘇格蘭格拉斯哥市替警方監看城市閉路電視系統的作業員,在監看公共空間的工作中,意外發現、並陷入一段自己過去的創傷經歷。
導演Andrea Arnold編導了一個極精彩、迂回曲折的故事。不少人認為,這部電影的主要趣味在其懸疑情節的安排,讓觀眾跟著女主角,一步步走進她的過去、並猜測它的結局。情節的懸疑安排固然高明,但這部作品的價值與意涵,遠超過其「懸疑性」。我們看到城市裡天羅地網的的監視系統,透過女主角的監看室,揭示著歐威爾《一九四八》「老大哥」的最新版本,讓人權與隱私無棲身之地。導演也藉由女主角在監看室外的生活空間裡、更真實地認識她認定的「壞人」時,發現到自己的偏見與蔽障。監視器遂成為多重的、弔詭的象徵:它既是巨大的眼睛與權力,又製造著巨大的無知與偏狹──儘管我們以為,無所不在的電眼,像上帝般看盡所有人生。今日的媒體,不正是這樣一種玩意嗎?
女主角Jackie枯坐監看系統前、看似無奇的畫面,遂成為一個極具撞擊力的影像:她的冷酷、孤寂、焦慮、妒恨,和其他劇情裡錯綜複雜、說不清楚但極為真實的愛慾情仇,在那間密室的電視牆前,成為去年電影中刻畫心理、人性與社會的一個沈重但動人的風景。
全面反擊(Michael Clayton)/東尼.吉羅伊(Tony Gilroy)
黃香瑤(影評人)
每個人都是他的信仰,有人相信上帝,有人相信名利,有人相信真理、夢想、愛情……相信什麼都好,你總是得挑一個,信仰就是人所站著的地面,它決定了你在哪裡,要往哪裡去。而《全面反擊》的主角,卻是一個虛無的人,他不真正在意任何東西,他說服自己要為友情、金錢或正義做事,卻沒有成功。電影裡的其他角色,如同這個世界,多數人都對些什麼著魔,甚至願意賭上生命,對照著呈現出,當一個人只為了活著而活著,是多麼突梯,而這份無法咬合的尷尬,正是生存的荒謬。這個人物像是被錯置在人類身體的外星靈魂,但他的確是許多人的真實模樣,他們在地球行走,進駐某個身份,關於此,這些人沒有要,也沒有不要,他們很少有了不起的快樂或悲傷,從來沒有渴望或憎惡什麼,與人世隔了一層膜,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電影最後,當激烈恐怖的種種終於落幕,喬治.克隆尼飾演的這角色在車子的後座,無所謂且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一陣沈默後,竟兀自地笑了起來。那個笑容駭然地打動與提醒了我,生存如此沈重,也如此輕鬆,恰恰是,人生如此值得一活,且如此不值一活。
巴布狄倫的七段航程(I’m Not There)/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
陳儒修(教書的)
我的2007電影印象停格在《巴布狄倫的七段航程》(I’m Not There),這部偽紀錄片講述一個當代傳奇歌手的生命史,他的名字可能是Woody、Jack、Robbie、Jude;他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凱特.布蘭琪演其中一個分身,就得到威尼斯影展之影后頭銜),也可能就是我們都認識的Bob Dylan。但是片名已經暗示了:I (Bob Dylan) am not there!有誰在片中看到他?
本片令人想起《阿瑪迪斯》裡面的Antonio Salieri。當他發現,他虔誠侍奉上帝所做出來的音樂,竟然不如莫扎特,於是他向上帝宣戰:「從現在起我們是敵人──祢和我。因為祢竟然選擇一個自大、淫穢、猥褻、又長不大的男孩作為祢發聲的管道……因為祢不公正、不公平、不仁慈,所以我要阻擋祢。我發誓,我將盡一切可能毀掉祢的代言人!」
《巴布狄倫的七段航程》給我同樣的感覺。即使聽Bob Dylan的歌聽了這麼久,看到上帝把啟發人心的音樂天賦給了這麼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實在覺得上帝很不公平。更糟的是,他唱得真是好,這麼地動人。所以看這部影片的時候,心情竟然難過起來。
等到他唱出〈Ballad of a Thin Man〉這首歌時,眼淚就流出來了……。
他是這麼唱著:
Because something is happening here
But you don't know what it is
Do you, Mister Jones?
我就覺得我不必混了。
維納斯(Venus)/羅傑.米契爾(Roger Michell)
林文淇(電影學者)
由羅傑.米契爾導演的《維納斯》讓彼得.奧圖擔綱演出與他自己年齡相若,身分背景近似的劇場老演員莫利斯。我們知道他每日的生活就是與二三好友在咖啡店裡吃著可以撒滿桌面的藥,以及在報上訃文找友人姓名的閱報中度過。片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他剛在醫院接受醫生從肛門所做的觸診,醫生告訴他有老年男性常見的攝護腺肥大的問題。他步履龍鍾地獨自走回公寓,這個讓他感覺既難堪又難過的檢查應該只是再次確認他已經老了不中用的事實。然而,就在他回到家中後,我們看到的卻是他狠狠打了自己幾巴掌激勵自己振作,然後他把自己好好梳妝打扮一番,便哼著歌,帶著一顆年輕的心出公寓迎向生命。彼得.奧圖在這一幕的演出令我百感交集。那不僅是莫利斯拒絕向了無生趣的老年低頭,也是彼得.奧圖在《夢幻騎士》裡所飾演高唱「打不可能打勝的仗、擊敗不能擊敗的的敵人」的唐吉軻德,更是以七十四歲高齡挑戰男主角角色的彼得.奧圖自己。霎時間,彼得.奧圖過去英俊又意氣風發的多個電影形象都一起湧現出來。
一一/楊德昌
陳德齡(中映電影公司執行長)
《一一》是2007台北金馬影展閉幕片,參加這場閉幕片放映的當天,我的左邊坐著楊順清,右邊坐著演員林孟瑾,這個巧合的際遇,讓我的2007電影印象更為珍貴與深刻。楊德昌藉由工整的劇本結構,以家庭成員相繼出軌(不論形體或精神)、受挫、再回家的迴圈敘事,冷靜微觀一個都會家庭的生活小節,犀利鏡頭不時展現反思的力道。然而,家中成員各自人生際遇卻有著巧合呼應,如小兒子洋洋情竇初開,偷窺初戀情人游泳、不會游泳卻也一頭栽進游泳池的天真,看得到爸爸N.J.面對初戀情人時的靦腆表情;母親在跟自己病塌上的母親重複說著一樣的話,驚覺生活裡竟然一無所得的幻象破滅,與對愛情保有浪漫憧憬的女兒婷婷,在面對自己被欺騙的真實揭露,同樣咀嚼了單純戀眷生命的苦澀滋味……楊德昌利用成員間流動情感相繼取代、補位,人生際遇相似、成長的敘事母題,飽涵對人生寬慰的史詩格局,洋洋總想讓人看自己看不到的後腦勺成了隱喻,世故鏡頭裡難得一見獨特搖擺的抒情靈魂,成為他留給家這個概念(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以一次輕盈筆觸寫下的完美終曲。 片尾,參加婆婆的告別式成為另一種「回家」的儀式,每位中途曾離開的成員歸隊、敘舊、與往生者告別並彼此陪伴,縱使分離是殘酷的,那卻是個陽光燦爛的溫暖午後。當字幕緩緩升起,我仍記得在那個九百多座位幾乎滿坐的廳,掌聲頓時從四面而起,藉由這場電影聚會,我們一起向楊德昌道別。
幫幫我愛神/李康生
朱約信
許多「超現實/幻想」畫面(like檳榔西施走廊跳舞)……與「現實」畫面(like馬路上車輛一直川流不息)……一直共處……「相安無事」。讓「超現實」變得「超超現實」。
最後一幕。李康生跳下去沒?滿天飄下來幾萬張的彩券(車輛依然川流不息)。看了蠻感動!李康生買了幾萬張彩券?跳下來化作彩券?尹馨裝著天使翅膀接受彩券的洗禮?
惡童當街(Tekkonkinkreet)/麥克.阿里亞(Michael Arias)
孫得欽(《放映週報》特約影評)
「全部都燒掉好了,這樣的城市。」小白將汽油淋在外星殺手身上,丟下點燃的火柴,出神地說要燒掉他出生、長大、遊戲的,幾乎與他以同樣頻率呼吸的,最心愛的,那個萬花筒似的寶町。夢之花景浮出畫面。那一把火燒的不只是外星怪客,也燒了他心中曾經美好的昔日,更預告了黑與白的分離,小黑的墮落,老鼠的死,寶町的沉淪。又呼應了片頭凝視火柴的美妙畫面:「火真是奇妙的東西,這麼安靜而平和,內裡潛藏的卻盡是力量與破壞。」這一次他不是因為燙手才丟下火柴,而是決心引爆火中的力量。《惡童當街》無疑是2007年的異數與奇蹟,原本就混雜了美式畫風與濃厚日式懷舊氣味的松本大洋漫畫原作,交到美國編導手裡再搭配英國電音,混種的生猛魅力更加一發不可收拾。激烈的高速運鏡,扭曲變形的超廣角鏡頭,簡拙的人物形象與細膩繁複至無以復加的華麗背景造成的奇異反差,使得整部電影幾乎每一秒鐘都是令人屏息的奇觀,文字實難描摹其繁花盛景。加上松本大洋從來不缺深度與詩意,使得這不可能是一部徒具表象的空虛電影,那些夢境般不時切入的超現實景象,小白天真卻又直透世事的行徑與言詞,整部作品彌漫對於舊日美好被消費文化蠶食鯨吞的巨大哀嘆,無不使得《惡童當街》成為一部感官上會震撼,心裡亦將留下無窮餘韻的美好作品。
窒息情慾/金基德
莊仁傑(《放映週報》特約影評)
他是將死之人,同時也是尋死之人。
當他自舖滿慾望與恐懼的木質地板醒來,環顧斑駁四面的白牆,窗戶太小太高,呼吸不得安寧,身體卻還活著。最後他望向那個使他甦醒的銳利聲音,心裏閃過一絲關於「消失」的念頭,於是探身抓那尖物捅向自己的喉嚨。
他接近了死亡一點點,卻也更加證明自己活著。呼吸如塵埃揚起更加紊亂,最後連聲音都被蒙蓋了。
表面上的沉默,終究無法回到寧靜的生活。
糾纏擁抱,穿著囚服的我們。於是一個個分開。
這是金基德○七年的《窒息情慾》。繼《空屋情人》拍過囚房之後,再一次將鏡頭沉入冰冷的監獄。導演說,關係等同於呼吸屬於一種圍繞於死亡且進且出的等量行為。原來唯有消失般睡去,才可獲得真正的寂靜──
噓。你別說。
把故事交給我。
之後,是女人放下她懷裡的小孩來了。之後,是丈夫放下他日常的威嚴來了。原本斑駁的四面白牆產生時序色彩的舞台變幻,像作了一場又一場炫爛詭譎的夢。然而她們最終目的,始終要回復沉默而穩定的呼吸。之後,她們離開。之後,留下分開了的清醒了的我們。
應該繼續沉睡的。我想。屏息呼吸。
由於「他人是地獄」,牆壁保護不了什麼隱密。
由於救贖不可置信,不如讓所有的人回到原來的位置,讓他進入完整的夢裡窒息。
尋找希薇亞(Dans la Ville de Sylvia)/荷西.路易斯.格林(Jose Luis Guerin)
蔡文晟(《放映週報》特約影評)
想像這個畫面:少年維特再世奧蘭多.布魯和終極慾望化身莫妮卡.貝露琪漫步在愛神打造的記憶迷宮中,他像偏執狂般跟蹤她,她則欲拒還迎,步伐時快時慢;於是,攝影機深怕漏掉珍貴鏡頭,亦步亦趨,緊追在後。
在「希薇亞」的城市,他的地圖先是失了意義,他的意識接著失了理智,一切的一切,都淹沒在空氣裡彌漫的戀戀醚味中。
沒了她和他,2007金馬影展肯定黯淡無光。因為她和他,2007冬日的台北街頭似乎人人都in the mood for love。人手一冊。「希薇亞」,在敦南綠蔭的人行道,在迅速流動的列車廂,在面露倦容的許昌街,在六號出口的電影街。
那是一段令人屏息的推軌跟拍,你好像第一次體會到了時間的觸感,你好像真的嗅到了銀幕上古老巷道的氣息,而每個高跟鞋踩踏石版磚所發出的聲響都像Siren Song,你,只能臣服。然後,三聲輕亮的街車鈴鐺和一個漩渦般的360度迴旋,你,非但沒被喚醒,反倒從此深陷每秒24格的幻夢中,永遠永遠,不願醒。
果真愛神註定是人生風景的折射,原本的三維空間——慾、手、夢——應加上這第四維度——醚(anima)。
一千零二夜(Azur and Asmar)/米休.歐斯洛(Michel Ocelot)
陸序(《放映週報》特約影評)
小薰,你記得嗎?我們所擁有的共同回憶實在太少,然而現在可待我回想的,卻是曾經發生在你我之間的影像。2007究竟將成為光尺中微不足道的刻度,還是利刃刀口下的痕縫。在你走後,一切的電影故事都不重要了,只剩下被影像洗煉過後的幻覺,那叫真實。我們不是說好要開慶功宴的嗎?如今所有的影片卻都像在憑弔你。在心中也仍舊如喃喃自語的,想問你卻也感到遲疑的是,這世界真的不值得活嗎?法國動畫《一千零二夜》很好看,你知道嗎?上映的時候你還在這個世界呢,而當時的你又在哪裡?片中說法語的男孩,渡過海洋去彼岸找尋精靈仙子。滿佈岩石的海邊,那裡的人害怕看到藍色的眼。男孩走到什麼地方都被討厭。他倒在沙地上,心中默默地想,「這個世界真是醜陋,我再也不要張開眼睛了」。這時我們會看到他的側面,看到他白晰的臉,你記得嗎?他說,不要再見到這個世界了,而他依然活下去;他不再令世界看到他,眼珠的真實與表象。我們是黑眼珠的人,也不是白裡透紅的皮膚,然而我卻如此想念你,就像心中不斷回憶與播放那句內心話語。這個世界真是醜陋,我再也不要張開眼睛了。電影給我們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而且動人。你的故事卻在電影結束後無法結束,像電影的生命一般有限卻又永恆。在網路上你說,最喜歡的活動是看電影,在兩年前有人找你拍片,你一口答應。是你留下了電影,留下影像,或是那些畫面留住了你?《一千零二夜》中的男孩面孔白晰,而夢中的你載我橫渡大橋,臉轉過側面,有些青。
皮相獵影(Fur)/史帝芬.薛伯格(Steven Shainberg)
吳俞萱(《放映週報》特約影評 )
在時間終止不了的房間,你的皮膚:微溫,微涼,幾乎斷開目光。含糊之中,以棄的姿勢在細小處來回揉搓,無力地消解愛:沒有顫抖,哀鳴,沒有慈悲。恍惚間,在皮膚表層張開一個洞,看骨頭輕輕錯動,血色的花。那是激越的吻,從破碎理解完整。在撐裂皮膚前,不斷哆嗦。只剩悔悟的光,漆黑裡躺成稀薄的海。
紅氣球之戀(Enduring Love)/羅傑.米歇爾(Roger Michell)
陳思慧(《放映週報》特約影評 )
《紅氣球之戀》的開場戲是這樣的:明媚如童話仙境的蔭綠草丘,一對倚地而坐的戀人,眼神間交換的不是熱情或者甜蜜,而是相識多年的熟稔與安穩,他正要給她倒一杯陳年酒,預備求婚,彷彿理所當然,皆在意料。緩緩移動的紅氣球卻突然失控地加速滑進,所有人都驚訝瞠目,鏡頭開始馬不停蹄地四面八方地切換,從氣球的上下內外,從各處奔來幫忙的每一個人的視角,幾乎每秒一個鏡頭的快剪與搖晃的畫面,眾人的嘶吼,渲染著慌亂與迫切的高昂情緒。然後再一個瞬間,是風,帶來了撞擊與大規模的沉靜,氣流將他們往空中拔高的時候,所有外界的聲音都抽離了,只能聽見繩索的扯動、人的喘息與低抑悠長的提琴配樂,鏡頭特寫他們騰空擺晃的腳、感到不可思議的神情、然後接連放掉的手,垂掛著人的紅色熱氣球漸飄漸遠在微雲的淡藍色天空,直至最後那人終於拉不住繩索而下墜。一切就像是一幅寧靜的彩色圖畫,脫離了現實因而沒有疼痛沒有畏懼,而暴烈的死亡就在你以為最幸福的時刻與你最為鄰近,純白色羊群還在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屍骸隔壁,無知地俯首吃草。沒有人知道時間斷裂的這一刻,我們的命運是在美好,還是在殘酷的那一邊,只能等待下一刻,如蠢蠢欲動的熱氣球一般,來與思維的地面撞擊、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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