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麼是電影?」我原以為這是一篇新片專訪,廖明毅卻在對答間拋出了更大的問題。
曾任《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六弄咖啡館》(2016)執行導演的廖明毅,在首部劇情長片《怪胎》中,一手包辦導演、編劇、剪輯、攝影等工作,方方面面親手孵育作品。談起電影,他特別有勁,不僅對理想有明確藍圖,直爽口吻下更常單刀直入,將心中在思考的、想證明的,通通傾吐而出,滿是對創作的熱情與信心。
「器材不是本質,對電影的要求會決定一切。」廖明毅要用《怪胎》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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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怪胎》緣起,構想並非從故事出發。廖明毅提到,對於創作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他只有兩個前提,第一個是希望用iPhone拍攝,第二個是希望由林柏宏來擔任主角。在《六弄咖啡館》拍攝現場,他與林柏宏特別投緣,頻率相近,兩人對彼此的工作成果也有認同,遂約定由他為林柏宏量身打造一個電影角色。
故事構想一再修改,廖明毅想在核心談愛情、談情感關係中承諾易碎,背景也從自閉症一路換到強迫症(OCD)。「強迫症是一種疾病,但有可能因為不明原因自然恢復,就像愛情,其中一個人可能突然就變了」,聊到童年經驗,他也曾受輕微強迫症困擾,潔癖、整齊規律,或許是程度之別,每個人都有一點,而這種經驗共鳴就成為他的發揮空間。
那麼,為何要用iPhone拍攝?要回答這個問題,廖明毅要先問:「到底什麼是電影?」從2000年代開始進入大學接觸電影創作,他經歷膠卷攝影與數位攝影的新舊之交。曾經,膠卷是電影唯一的載體,但突然之間,拿在手上的DV,拍攝出來也能叫做電影。再經過二十年,另一波浪花打上灘頭,串流平台衝擊傳統院線生態,戲院曾是電影首要的發生空間,而現在,我們在小螢幕上看《愛爾蘭人》(The Irishman,2019),又能說它不是電影嗎?他相信,不論是甚麼在界定電影,規格、編制或器材,那都不是電影的本質。
廖明毅回憶他第一支拿在手上的智慧型手機,是iPhone 4s。那時候,網路上有支短片叫做《Apple of My Eye》,片長僅約一分鐘,卻大大衝擊他的想像,「一支小小的手機,竟然替代龐大的攝影機器,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在研究該怎麼用iPhone拍電影」。對於以手機做為拍攝電影的方法,他相信,這可能成為具革命意義的工具。
講到手機拍攝的直覺特色,不外乎是縮小人員編制,也減少周邊器材的規模,降低製作預算,《怪胎》從前期、拍攝、後製,到上映宣傳發布,總預算約為兩千萬台幣。降低預算之餘,廖明毅直言,手機拍攝出來的畫面質感粗糙,沒有漂亮的景深,而他要透過對於畫面本身的要求,去補足影像成為電影的可能性。「當攝影器材越來越好,我們過度依賴器材,卻忘記電影原本該有的色彩、構圖、調度……」他說,正是透過一個粗糙的工具,他想回頭去找「電影之所以是電影」的原因。
用精工彌補不足,廖明毅認為,如果不希望iPhone成為噱頭,先決條件就是要做到讓觀眾忘記「我在看一部iPhone電影」,要以成果來決勝負。製作門檻下降,創作者就有可能面對面近身肉搏,「把那些可以保護你的東西都丟掉,我們就來對打,看誰有好故事、看誰更會拍電影」,為了證明這個可能性,廖明毅從發想開始,先跟盧廣仲合作,以iPhone試拍MV,並投放到大銀幕來測試效果,之後再加碼拍攝四分鐘短片《停車》,一步步到位,要證明一個攝製規格的新可能。
所以,就電影論電影,我們會更想知道的是,廖明毅究竟下了哪些「精工」,去找到他對電影的想像?談拍攝現場、談後製效果1 ……當我們聊到電影分鏡看來經過精心調配,似乎是前期就做好的工事,廖明毅終於眼睛一亮。「你看得沒有錯。我劇本出來就畫分鏡;我畫好分鏡,就是照著分鏡拍,場景不對怎麼辦?繼續勘景,換場景,換到對為止。」據他所說,《停車》畫了五十來個鏡位,畫完就開拍,一格一格都精準執行,《怪胎》也比照辦理,「我們不是到了現場才排戲、調整鏡位、擺鏡頭,不是這樣,前期就全部做完了。」前陣《寄生上流》(2019)熱潮,得知奉俊昊工作時亦依賴分鏡圖執行拍攝,他深感認同。
強調分鏡圖的重要性,廖明毅相信導演的功課不只是指導演員,更要注重鏡頭如何表現畫面,成就一部電影。「當我們在研究希區考克、研究大衛芬奇的時候,我們不是去看演員的表現,我們是去看這些導演怎麼去處理畫面」,提起自己心中的大師典範,他格外激動,「每個工作都有自己的專業,導演是做全面性的指導,首要應該要先顧好分鏡,不是只把工作丟給攝影師」。他進一步提到馬丁史柯西斯、提到杜琪峯,把鏡頭擺好之後,讓演員把戲演好,重點是如何成就畫面組合出來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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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讓自己的分鏡圖,能跟演員合作發揮最大效果,廖明毅強調,不只要讀本,也要排戲。「我的做法就是排戲,排到死、排到吐」,他笑說,演員都至少把整部電影演過三次,演到一個對的版本才過關。《怪胎》前置準備期會進入排練室中排戲,把所有橋段都排演三次,「演員會問我,排練的空間走位,怎麼能確定跟拍攝現場一樣?我叫他們放心,現場場景如果跟我的分鏡圖不同,我不會開拍。」廖明毅安排三天排戲、兩天讀本,真正進現場之後就不講戲,讓演員執行表演,他則確保預設流程能準確執行,專業分工。
對分鏡圖有執著,勘景耗費的成本就會更大。廖明毅坦承,有一兩處小地方還是要微調分鏡圖,若找到更好的景,就動手修改分鏡,但這也不改變他的初衷,不斷勘景後,尋找最符合自己期望的空間。分鏡創作過程其實也考驗導演功力,事前必須對空間有想像,知道哪些景能找出來、哪些設計行不通。《怪胎》兩個主要場景,男主角的家租借美術空間進行拍攝,女主角的家則在北師實驗藝廊,全片亦全程在台北拍攝。
聊到最後,忍不住問起《怪胎》最後的劇情轉折,對愛情電影來說,似乎是驚人操作,前半段洋溢幸福可愛的氛圍,後段卻急轉直下,對觀眾會是大挑戰。沒想到,廖明毅爽朗直說,「很絕望對吧!我們最後還弄了一個雷聲」,他笑說,其實也沒甚麼特別,這就是他自己對愛情的看法。愛情就是一個恐怖、有魅力的東西,不能記取教訓、難以依循既有知識前進。要在愛情裡頭處理的,就是很多不快樂的事。
會不會擔心觀眾反應?廖明毅倒是淡然自若:「還好欸,沒在怕的。」只拍觀眾想看的,他會有點不甘心,到頭來,他希望這是個有點不一樣的故事,觀眾走出戲院也可以有點東西想想。院線版上映時,短片《停車》也將隨《怪胎》一起登場,供觀眾比對;除此之外,「院線版」與影展版本的差異,主要修整的是配樂曲風,旋律沒有改變,但風格會調整為廖明毅個人偏好的電子曲風。
對票房不做多想,盡人事聽天命,「希望這部作品有做好,會成為一部不論甚麼時間點的觀眾,都會需要的電影」他笑說,「不然能怎麼辦,擔心也沒用啊,就先這樣吧。」■
1. 電影尾段,一顆陳靜沉入幻境中的鏡頭,也讓他費煞苦心。他提到,這顆鏡頭是受《猜火車》(Trainspotting,1996)啟發,原先想以水底攝影執行,最後改為特效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