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的那天早上,奧斯卡頒獎典禮剛結束不久。吳慷仁拎著一罐特濃黑咖啡匆匆趕到現場,見面時順口問他一句:「有看奧斯卡嗎?」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哪有時間看奧斯卡?」說罷,先旋風似地衝出門吸菸提神。
原來,訪談的前一晚他熬夜拍戲,幾乎沒有睡覺。如果他沒提起,幾乎沒人會特別注意到他略顯疲憊的眼睛,他穿著講究,頭髮整理得特有精神──抓得立體感十足的髮型正是他熬夜趕拍的新戲造型。
演員造型是劇組賦予的,但吳慷仁總是力求「化被動為主動」,在大環境的有限空間裡盡情發揮屬於演員的任何自主權。這樣的野心,具體表現在他的身型變化上──拍《一把青》的時候他飾演英挺的軍官,身材精壯;接著他為了詮釋《白蟻》電影中的平凡角色,急遽瘦到五十六公斤;《白蟻》之後,他接著拍《麻醉風暴2》,體重急起直追,為戲增胖二十公斤;最近他替三立拍《極品絕配》偶像劇,為了符合角色形象,回頭再減十二公斤。
為戲而在短時間內忽胖忽瘦,連續四個回合,這樣的付出讓人瞠目結舌。吳慷仁在拍攝《白蟻》之前,曾在和導演朱賢哲討論完男主角的形象之後,打了一通簡潔的電話給導演表示想減重,朱賢哲沒有太多猶豫就答應了,但開拍的時候嚇了一跳,「沒想到他減那麼多」,對吳慷仁的意志力印象深刻,觀眾更是對他戲中瘦骨嶙峋的背影議論紛紛。根據朱賢哲的描述,雖然這部電影的主題有些抑鬱,但其實整個劇組合作過程都很「快樂」,只有吳慷仁一個人烏雲罩頂,獨來獨往,戲裡戲外都是「白蟻」(白以德)。
《白蟻》是吳慷仁第一次使用「方法演技」,把自己的身心狀態都完全「變成那個人」。問吳慷仁為什麼,他回答很簡單,「現在拍戲沒機會用方法演技,很少有一部片可以讓你至少準備至少一個半月,做外型上、聲音上的改變」,他想嘗試沒試過的表演。對他來說,既然《白蟻》中的角色設定是平凡如螻蟻的人,他直覺認為外型最好不顯眼,至少不能「好看」,瘦弱更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吳慷仁很清楚,在台灣電視劇的速食文化裡,很少人會指示演員以這樣的幅度改變體型,演員也沒有餘裕和時間可以這樣變化,還經常受限於偶像與藝人形象的包袱。所以他認為,在台灣,「演員的可能來自於他自己」,突破往往來自於自覺。他有條不紊地分析,除了舞台劇演員,台灣螢幕演員其實「不太需要改變」,因為蕞爾小島沒有太鮮明的地域性差異,國語腔調差異太小,頂多只有社會階級的不同,對演員來說,「能玩的東西很少」。
他直言,在台灣戲劇的大環境下,演員經常是他人想像與協助的成果,妝髮、燈光、攝影師、導演、服裝通力合作,將演員塑造成某個人,假使演員沒有極力求變,自主地探索不一樣的可能,那麼無論怎麼演都只是自己。訪談過程中,他經常說,「演員是被動的」,指的是演員是導演、片商、投資方與觀眾的選擇,演員能演到什麼樣的戲、什麼樣的角色往往不是個人的決定。但是,他也不願意單純地當別人手中的一顆棋子,大環境不變,那他就在既定框架裡找任何可以突破的方法因此,控制自己的體型變成了他給自己的挑戰之一。
吳慷仁過去已經處理過不少短時間內適應兩種角色的經驗:拍《A咖的路》電視劇的時候,中間請假跑去《徵婚啟事》單元劇客串搞笑;在《鍾無艷》中一人分飾兩角;也曾經在短短四個月內南北奔波,同時飾演《出境事務所》的禮儀師趙勝偉,以及《麻醉風暴》的業務員葉建德。但是,對吳慷仁而言,電視劇有既定的「套路」,這些角色「轉換」透過演員累積的技術與經驗克服不成問題。
吳慷仁進一步解釋,電視劇因為有固定模式,所以演員不太有機會做不一樣的表演,而且大環境求快,不講究長時間的醞釀,除了像《出境事務所》這種有語言學習壓力的特例,通常現場演出都有模式可循。演員如果飾演主角,能自由發揮的自主性就更少,因為主角負責「正戲」,角色和情節設定不太容許出軌,此外電視劇偏好呈現美好的那一面,即使是結構複雜的《麻醉風暴》,「好看」與「正向」依然是很重要的元素,而且通常需要英雄角色。
吳慷仁顯然並不滿足於「有戲演就好」的思維,這一路走來,他特別珍惜能讓他做不同嘗試的作品,他甚至認為,正因為主角往往受限於電視劇的套路,配角反而能獲得更多發揮的空間,因為配角分擔的場次少,負責的事件發展和主角有距離,所以配角的角色個性可以不那麼規矩,演員能自主添加「不一樣東西」。因此,只要有機會,他很樂意去開發那些「不一樣的東西」,放膽去玩,比如《徵婚啟事》的串場角色,甚至《麻醉風暴》裡的葉建德,可以不那麼用力,可以執行更多即興演出。
所以,在固定的電視劇表演之外,吳慷仁表示自己「當然想演電影」。問他何以「當然」?他先澄清自己不喜歡區隔「電影咖」和「電視咖」,兩者之間沒有高下之分,但是他認為台灣電視劇被現實環境綁架,而台灣電影雖然也有其困境,但相對而言無論戲路和角色的層次更有變化,演員可以發揮的空間比較多,「能被看到的東西也更多」,有機會「變成另外一個人」──「雖然這種東西不見得會賺錢」,他自我解嘲。
在電影《白蟻》開拍前,吳慷仁確實變了一個人,他脫去了《一把青》劇中英挺軍官的外殼,花了一個月變成《白蟻》裡面的普通人,在家、在拍攝現場的身心狀態同步,受困於綿綿不絕的飢餓、陰鬱,因此導演要求他做什麼都是「對的感覺」。演電視劇時,他多半靠著「吳慷仁」本人的經驗與本質演戲,但《白蟻》的經驗是截然不同的──他不必那麼在意攝影機的鏡位、演員對手的狀態等技術層面的東西,既然他已經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人,現場只需要由攝影師與導演去捕捉那樣的狀態就行。
但是,導演和吳慷仁對「白蟻」這角色的想像不見得都在同一陣線。劇中有一幕戲,白以德回家從信箱取出不明人士第二次寄給他的恐嚇信,導演原本安排他看到之後上樓拆信,但吳慷仁認為直接拆信才是那個狀態下應該有的反應,經由導演與劇組討論後,吳慷仁的見解獲得了採用。另外還有時候,導演已經喊卡,他仍選擇繼續演到更符合自己感覺的地方。也有時候,原本沒有台詞的,他會突然拋出句子;原本有台詞的,他則建議沉默。他是個導演口中「有即興能力」的演員,心有定見,而且不怕麻煩地嘗試、溝通,追求表演效果的最大值。
面對
吳慷仁表達自己的看法從來不拐彎抹角,問他問題,他總是在問題的尾音還沒結束就開始回答,幾乎很少猶豫,回答得完整,而且有清楚的脈絡,彷彿他已經回答過這些問題無數次,或者他自己曾經想過這些問題無數次。
關於台灣戲劇環境、演技的問題,吳慷仁已經不厭其煩地在不同場合解釋過,從他的敘述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對演戲這門學問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也對於未來的戲劇之路有所期待。但在自身之外,吳慷仁顯然也是有社會意識的公眾人物,他不怕在公開場合發表對於社會的見解、自己對大環境的期望與觀察,有話直說的風格與許多自我言論審查的公眾人物相當不同。
過去,吳慷仁參與演出的《出境事務所》與《麻醉風暴》都夾帶部分社會議題,除了《白蟻》之外,他也不是第一次飾演社會的邊緣人。問起他對《白蟻》劇中人物的看法,他很坦白,「一般人可能會問,你演變態,你覺得他正不正常?一般來說,如果我想結束訪問者的對話,我就會說:我覺得我很正常啊!我沒有什麼不一樣」。話鋒一轉,他更精細地描述了他的看法:戲劇可以直擊某些人偷東西的現場、在家的私密畫面,「但關起房門,哪些人是『白蟻』,哪些人不是?」導演朱賢哲也曾在訪談中表達過類似的觀點:每個人都有一些黑暗面,卻經常五十步笑百步,去鄙棄他人的黑暗。吳慷仁直言,「這種事情你可以把它講得很可恥,也可以把它講得很原始」,從原始的角度看,人不外乎就是「需要一個出口」,然而當這些事情曝光的時候,旁觀者就會開始產生批判,當社會觀感與批判開始發酵,這些事也就開始默默畸形,而經常引爆多數人攻擊少數人的事件。
對於劇中「白蟻」的心態,吳慷仁描述自己的揣測,直覺地認為白以德是內心矛盾的人:骨子裡想和一般大眾一樣,但心裡又希望自己與眾不同,甚至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吳慷仁說,「白蟻」讓他看到父輩的影子。請他進一步解釋,他說,像他爸爸那一類的軍人子弟,在眷村裡經常必須接受「出人頭地」的無形社群壓力,這種壓力來自於東方社會給男性的標準框架;這些人也會反骨,也會不想從眾,但實際上卻沒有反抗的勇氣,「沒有辦法誠實面對自己」,只能「壓抑」。
曾經因為演了這些作品而產生什麼新的想法嗎?吳慷仁回想,前陣子第一次接近臨終病患,他和病患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引述了《出境事務所》裡出現的台詞,讓他感觸良多。他說,演員在拍每部戲的時候,戲已經默默地改變演員的人生,「我不知道原來《出境》改變我這麼多,直到現在它還在改變我,甚至一直在我的生活當中。它教會了我去面對這個事情。」
方向
問及吳慷仁有沒有特別想合作的導演與演員,他不正面回答,笑言,「以前我會說丹尼爾‧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很夢幻的演員,除了演戲私底下都隱形,但他只有一個,哪有這麼多丹尼爾‧戴─路易斯?後來來想想,想致敬的對象太多了,那些演員就像神一般的存在,但慢慢也覺得他們沒有那麼神」。這當然不是因為對他們失去了敬意,吳慷仁強調,即便知道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的演技非常全面而且強大,但是他開始理解自己終究不可能像某些演員。他認為這種領悟是一種成長。
他打了比方,三十歲以前,他會說自己喜歡梁朝偉,但是三十四歲以後,他漸漸明白他喜歡的演員雖然傑出,可是他不會變成他們,而且也不應該無止盡模仿他們,因為當自己開始有自己的風格的時候,就不應該像誰。他把表演和人生放在一起比較,說,人生是一種模仿,我們從小時候就開始模仿,表演自然也是一種模仿。模仿是一種回眸,有很多參考,但久而久之,人開始會有自己的習慣、自己的特色,演員也會開始有自己最舒服的表演方式,甚至是觀眾最買單的表演方式,此時便是應該停止模仿的時候。
對吳慷仁而言,與其去無止盡的模仿,現在新生代演員要培養和努力的東西是「找到未來的方向」。談到未來表演的方向,他忍不住提到他同樣在這條路上奮鬥的好哥兒們莊凱勛、黃健瑋、施名帥,他認為這些好朋友同樣屬於比較多變的演員,潛力無窮,只是所有人都不見得能爭取到自己最希望參與的劇本,不見得有足夠能發揮的市場與空間──「但我們還是不能放棄!」吳慷仁告訴自己,也向他的年輕戰友們心戰喊話。
未來
吳慷仁認為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可以拍的角色可能更多,因為對人生的理解更多,表演的情緒層次也會提升。他認為現在的年紀屬於黃金時期,而人在四十歲之後就差不多定型了,求進步的意志必須趕在之前養成。
引他入行的導演李啟源曾表示,吳慷仁「在電影上的魅力絕對超過在電視上」,因為他不需要情緒上做很大的渲染演出,就能演出「味道」,但吳慷仁無奈地指出現實,除了少數出色的演員,台灣恐怕沒有什麼演員有資格可以宣稱只演大銀幕。現在,即使已經獲得了金鐘影帝的肯定,吳慷仁依然戰戰兢兢,不敢多做喘息,工作排得極滿,還要兼顧開發演技、自我精進的各種可能。
問他現在最長的休息時間是多久?他露出不知休息為何物的口吻,表示現在毫無休息可言,「台灣演員就是沒辦法演一部戲然後休息半年,我也很想,但就是沒辦法」。
知道吳慷仁在一夜幾乎沒有闔眼的狀態下,必須專注地回答《放映週報》密集的問題,幾乎感覺有點殘忍。訪談結束後,吳慷仁又旋風般溜出門抽了根菸替自己提神,因為緊接著還有另外一場訪談等著他,而他還是沒空打開那罐黑咖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