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規劃了「記錄 X 記憶:聲音」專題,重新探究了紀錄片常被忽略的聲音元素,影展也特別委託三位聲音藝術家製作了全新的「聲音紀錄片」(audio documentary),在黑盒子戲院進行播映。三件作品分別為:串起臺灣討海人與海岸聲景的許雁婷《水上樂園》、紀錄台南中西區家庭工廠聲響與工人口述的奈鳩.布朗(Nigel Brown)《家庭工廠》,以及透過漢人女性與泰雅族青年國台語雙聲牽引出關於太平山記憶的澎葉生(Yannick Dauby)《山林》。
今年年底(11/30-12/22),長期關注錄像藝術的鳳甲美術館,在20週年館慶系列活動中,與TIDF合作規劃了「聲・享:聲音紀錄片選輯」,除了選播前述三件只有音頻、沒有影像的聲音紀錄片外,還將播映菲力斯.布魯姆(Felix Blume)關於亞馬遜雨林的新作《來自雨林的神秘之音》。這四件作品將在白方塊空間內,提供聽眾更自在的接收環境,原本的戲院空白銀幕轉為美術館透明落地窗,望出去是一大片關渡平原風景,創造出獨特的視聽經驗。
此篇專訪特別邀請藝術家澎葉生(兼本展策展人)與許雁婷,分享他們這兩部關於臺灣的聲音紀錄片的創作方法。
聲音vs紀錄片
近幾年,TIDF多次邀請長期進行聲音設計與採集工作的澎葉生開辦工作坊,還有包括「電影耳」展覽、「台灣切片#2:1960s短片集」的現場電影(Live Cinema)等活動,希望打開觀眾對於「紀錄片」的想像。過去對於紀錄片的討論,多以視覺作為優先思考,但其實在英文中的「documentary」包含各種紀錄形式。聲音紀錄片源於廣播紀錄片(radio documentary),西方許多電台都有這類節目,會有一個類似劇組的團隊採集各地聲音進行編制,其定位靠近紀錄片,不是單純資訊傳遞的新聞報導,也不是具有戲劇元素的廣播劇。
澎葉生回想在進行「記錄 X 記憶:聲音」選片時,發現自己喜歡的聲音紀錄片都是法語與英語系統的,一方面考量翻譯問題,一方面也希望有在地觀點,因此邀請另外兩位長期在臺灣進行相關實踐的聲音藝術家參與。當初只設定每個作品時間為40-50分鐘,錄音地點必須在臺灣,主題上沒有限制,但意外地,澎葉生《山林》與許雁婷《水上樂園》剛好呼應著「山」與「海」的臺灣自然聲景,分別也是他們長期關注的主題。
山林vs海洋
澎葉生作品中有兩位分別用台語與國語進行口述的受訪者。一位是在太平山下出生的中年女性,但她長大後就離開這裡,當中娓娓道來她帶有神秘色彩的童年記憶。澎葉生提及,以台語發聲是這位媽媽要求的,因為使用母語她才能回到兒時私密的感覺。儘管法裔的澎葉生完全聽不懂台語,卻因為台語語調變化大,在後製剪接時他都能明確擷取到所想要的段落。另一位則是在城市久居的泰雅原住民青年,當中透過國語講述著傳統領域被國家機器宰制的控訴,以及希望找回原住民過去的傳統與進一步傳承的企盼。從2008年「藝術進入社區」的社區營造計劃開始,澎葉生就持續在北埔、霧峰等部落進行原住民聲音的採集與工作坊,因緣際會下遇見了這位青年。
除了人聲,背景還呈現了太平山自然的環境音。澎葉生提到,現在進行生態錄音,花兩週全天候去錄,最後可能只有半小時可用,因為人造噪音非常多,完整乾淨的自然聲音已經很難收到,然而太平山上有個日治時代的伐木場卻異常安靜,成為他最好的採集點。2017年,他曾在羅東中興紙廠文創園區舉辦的映像節,做了太平山聲音的集結裝置《森林與木材》,當年紙廠的原料木頭就是從太平山用輪車運輸到此,《山林》這個作品可以視為此系列的延伸。
許雁婷《水上樂園》也同樣來自長期進行的藝術計畫「Waterland」,起自2015年她在西澳Fremantle駐村的經驗。當地人與海相當親近,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份,而臺灣明明是比澳洲小得多的島國,與海的地理距離應該相對近,但我們卻那麼陌生,許雁婷認為原因出在教育,除了以前過度著重中國大陸的史觀,非海島型思考,還加上1950-70年代發生台海危機,政府嚴禁人民到海邊,海洋久而久之成為危險區域。
她透過這個計畫走訪臺灣幾個海岸,包括嘉義東石、成龍濕地一帶、基隆八斗子、金山磺港、宜蘭南方澳、台東都蘭,還有拜訪花蓮財團法人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從多變的地貌發現多樣的海岸聲音,如西部因多沙岸呈現較為緩和、北部多灣澳交響出特殊音頻、東部屬於斷層海岸在漲退潮時聲音會有砂粒感。許雁婷透過聲音採集,重新認識台灣海洋文化與生態,也透過閒談進一步認識以海維生的人們,探討海洋與陸地、自然與人為的差異,以及海洋生態問題。
口述訪談vs聲音紀錄片
兩位藝術家的聲音紀錄片中都有人物的口述訪談,但又與傳統的口述歷史相當不同,「剪接」這個後製過程成了兩者間最大的差異。許雁婷以「報導文學」這個書寫類別比擬聲音紀錄片,當中除了有紀實、記錄的性質外,背後其實有主觀的作者意識與編排組織,訪談的內容能創造紀錄片的故事性,卻不一定具有完整的敘事,可能只是隻字片語或是閒聊攀談,但透過聲音蒙太奇的處理,能進一步產生意義,而背後的環境音與人聲交疊,對她來說都視為作品的聲源,就像樂器編曲一樣,能創造出紀錄片的音樂性。
故事性與音樂性,也是澎葉生在創作時的設定框架,但不同於許雁婷以編曲來思考,他更認為聲音紀錄片的剪接與電影剪接是相通的,蒙太奇能使不同受訪者交錯相遇,進行不同時間與空間的重組。
對澎葉生來說,聲音紀錄片製作有四個創作步驟,首先如許多研究調查一樣,會先進行田野錄音,在選定的時間、地點放置錄音設備,多變的環境因素也必須被納入,他稱為「與環境進行即興」;結束後,會反覆聽著不同的音檔,並且進行素材挑選,有些聲音可能都是多年後重新打開才發現到的驚喜;再來就是進入剪接工程,有時他會寫簡單的架構與腳本;最後就是將展演的場地、觀眾如何接收納入思考。他認為這與電影、紀錄片拍攝的方法上都是通用,也與人類學、生態學的田野研究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