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新寫實主義三傑中,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可能是始終較如一的導演,曾受邀去過好萊塢(但有點算是落荒而逃回義大利的)狄西嘉(Vittorio de Sica),則一直因為作品呈現出來的溫情與幽默,使得他間或拍的喜劇片看起來也不太會造成影迷的不適;倒是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自始至終似乎都在搖擺,從外觀上有不小落差。也許正因為如此,法國那批推崇「作者策略」的影評們會將羅塞里尼擺在最前面,而在談到維斯康提時,舉個例來說,高達(Jean-Luc Godard)一篇名為〈柏格曼瘋〉(Bergmanorama)的文章中,他以偏愛「作者策略」勝過「場面調度者策略」來比喻他愛柏格曼勝過維斯康提的原因。2
這也是為何,德勒茲(Gilles Deleuze)以「舊貴新富」來總結維斯康提的影像主題時,基本略過《對頭冤家》(Ossessione,1943)、《小美人》(Bellissima,1951)或《無辜者》(Lo straniero,1967);不過,他還是相當有見地地看出《大地震動》(La terra trema: Episodio del mare,1948)中,這些西西里漁村的漁民們個個都被拍出貴族氣息3〔當然,德勒茲的見解不排除有受到巴贊啟發,在關於《戰國妖姬》(Senso,1954)的文章中,巴贊反覆論證這部片與《大地震動》的相似性;德勒茲兩本電影書亦不乏從巴贊論述加以申論者〕,巴贊亦有如是描述:「交談、走位和舉止動作灑脫自然,甚至稱得上異常優雅」。4
也許維斯康提的作品整體風貌,正如德勒茲所形容:解體結晶(le cristal en décomposition),這是他設想的四種結晶5——另三種分別是歐弗斯(Max Ophuls)代表的完美結晶、尚雷諾(Jean Renoir)代表的裂痕結晶以及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代表的未完整發展出結晶的「胚胎」——中最後一種,不難理解為何德勒茲會找到舊貴新富(這裡包含了造成結晶解體的三種元素:藝術、地點與歷史)這個主題脈絡;與此同時,他還提出動搖這個結晶的(第四項元素),正是姍姍來遲的某種東西。我們可以理解成:維斯康提的藝術,存在一種「錯時」的內在核心,也許因為時間的發展(歷史),使得人物意識到自己處在一種錯的情境或階級之中(廣義的地點),並且人物及其行動所賴以依附的介質則是藝術——這個藝術也可以廣義來看待,包括漁民們的謀生技藝。
因此,在《對頭冤家》中,男主角吉諾(Gino)是在聽到女主角喬凡娜(Giovanna)的歌聲而被吸引過去,落入無法回頭的泥沼,而他本以為自己啟動了一連串事件,並且是這些轉變的主宰,後來才領悟原來自己只是一個巨大命運的棋子(兩人的名字都是G開頭總不是巧合);《小美人》一開場就是廣播電台現場的音樂演出,而在美妙的音樂稍停的中間插播的,是一部影片遴選童星的訊息,絡繹不絕帶著孩子們湧入片廠,不正意味著人人都聽了這個廣播嗎?疲倦的母親為女兒應徵,化身為西西弗斯,終成為片廠的笑柄;至於《戰國妖姬》,女主角麗維亞(Livia)與馬勒中尉(Il tenente Franz Mahler)致命的相遇,正是在聽威爾第(Verdi)《遊吟詩人》(Il Trovatore,1852)的包廂中。
然後,我們就看到狄西嘉拍了帶魔幻味道的《米蘭奇蹟》(Miracolo a Milano,1951),羅塞里尼先是拍了一部可說是與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的定情作《火山邊緣之戀》(Stromboli,1950)、一部宗教題材的《聖芳濟各之花》(Francesco, giullare di Dio,1950),然後也拍了一部魔幻寫實影片《秘密武器》(La macchina ammazzacattivi,1952);維斯康提自己則拍了一部「過渡」作,《小美人》。
《大地震動》的經驗除了讓主創們功力大增——比如攝影師阿爾多(G. R. Aldo)因此從片廠攝影師變身為大攝影師,我們可以從《米蘭奇蹟》、《退休生活》(Umberto D.,1952)、《終站》(Stazione Termini,1953)等狄西嘉作品中看到他的藝術成就,他同時是威爾斯(Orson Welles)命運乖違的《奧賽羅》(The Tragedy of 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1952)眾攝影師之一——之外,更重要的是維斯康提也在劇場之外,習得紀實性創作的技巧,這在緊接著的《小美人》跟《戰國妖姬》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