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永遠是獨一的，而那個支撐起他的影像的獨一性，或許不能化約成所謂風格，而是一種比風格更為直覺、更為單純的一種讓影像自身敘述生命的必要。

是枝裕和的影像生命如此自然，就好像生命本身的生長一樣，它不是創作者想要透過風格來刻意彰顯的某種藝術宣告，也不是透過故事來給予觀眾任何的啓示，它無關於任何「啓蒙」的話語，它所要呈現的，或許僅僅是那每一個存在於年幼生命裡的那些不可逆的、瞬間消逝的、無比脆弱而又永恆的–「稚氣的靈光」，那些還未被社會命名為「愛」或是「勇氣」的，那生命被拋擲在這個世界上的–「感覺的最初」。

是對於那些生命史裡前於啟蒙時刻的生命狀態，那些最稚嫩的和最初的靈光閃動的捕捉，構成了是枝裕和以影像所彌散出的生命能量。然而，是枝裕和所呈現的另一個關鍵的力量在於，透過這樣自然流淌的生命影像，並不意味著它所要訴說的題旨是保守的，或是對於任何激進問題提出的可能進行取消。事實上，透過影像的溫柔力量，那作為問題的效果可能比直面的質問來得更加劇烈。

《我的意外爸爸》雖然不似《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敘述一個令人震驚的社會事件，然而它所提出的問題卻不見得更為容易。這一個看似溫柔的親情故事，其實內含著對於以血緣構成親情，也就是「家庭」這一概念的質問。所謂「家庭」，或許在此不是要去提出可能構成家庭的另類條件等等環繞著所謂多元成家的構成形式，而更是在敘述一個「家庭」所意味的「教養」，以及此「教養」所引發的對於生命史的想像。在此片中，福山雅治所飾演的父親，以及片中的兩個被調換家庭的孩子，都毫無疑問地是其父親性格教養下的產物，那作為人的被拋狀態所無法選擇的，孕育生命史的條件，然而如果這個原生的教養過程突然中斷了，生命二度被拋擲到另一個家庭的教養當中，這「複數」的父和子將會交織出怎樣豐富的生命史想像？

這或許可以引發一連串社會、倫理或教育學的龐大論辯問題，是枝裕和的提問和回答依然不是以話語給予啓示，而僅僅是讓它靜靜地潛伏在其影像生命裡：那些凝結為永恆的、稚嫩的生命影像，似乎會自己尋找到回答，或者根本拋棄這個問題的方式。

【作者為台灣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