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主圖: 《迪克森試驗有聲電影》 ,是現存最早的有聲電影資料,本片攝於1894年底或1985年初,在愛迪生紐澤西工作室拍攝,是其員工迪克森為了愛迪生研發的非同步有聲電影放映機「有聲活動電影機」 (Kinetophone)拍攝的試驗品。
(劇照翻拍自Youtube)
第十九屆台北電影節將從音樂出發,為影迷們帶來全新的視聽經驗。不僅請來雷光夏創作主題旋律,公佈的首波片單更是推出「聽見電影的心跳:林強」單元,放映由林強配樂的六部電影,包括《南國再見,南國》、《千禧曼波》、《世界》、《天注定》、《無用》與《刺客聶隱娘》,透過聲音讓大家重新感受侯孝賢與賈樟柯的大師作品,另外,首度開放配樂現場,邀請觀眾與林強一起進入玄妙的創作狀態。在眾人傾耳期盼的同時,放映週報推出【放映聲音】系列文章來聊聊電影聲音,準備迎接今年夏天林強震撼的音像世界。
▍ 「寧靜」卻又「不寧靜」的感官革命
我們的耳朵隨時隨地都在接收周遭的訊息,但大多數的時間裡卻不自覺,因為在視覺主導的認知系統裡,人們總是依靠眼睛來認識世界,而忽略了自己所身處的物質環境,其實躍動著各種聲響。隨著科技的發展,把對聲音的感受從視覺為尊的感官體制裡釋放出來,透過不同的媒體,我們終於打開了耳朵,重新學習聆聽、學習感受,在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裡,發現充滿節奏的聲音風景。隨著聲音複製科技沿革,從留聲機、收音機、唱機、錄音機、Walkman、IPod,從實體變成數位,從類比到串流的時代,隨著錄製、再製、擴大、播放、裝載聲音內容的形體不斷改變,這些聲響也透過各種不同形式,革新我們的聽覺感知。
▍ 延伸閱讀
597 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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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飄忽的散播性,得以化為無形、穿越界限,這樣的媒材特性在聲音創作與播放技術的發展過程中,衝擊舊有社會階級劃分下對傳統藝術欣賞的規訓,挑戰專心聆聽與全神貫注才能領會的審美素養。十九世紀歐洲「布爾喬亞」階級對於音樂欣賞發展出一套沿用至今的嚴肅聆聽儀式,觀眾必須在大型音樂廳裡正襟危坐,發出一點聲音都會引來側目,連鼓掌的時機不對都會被視為有失教養。但當愛迪生發明的留聲機發出奇妙聲響,群眾趨之若鶩,是公開慶典或大型活動不可缺少的感官享受,跳脫傳統的聆聽方式,新的大眾休閒娛樂於是誕生。
雖然傳播複製科技惹惱了不少相信藝術是獨一無二的人,像是在1920年代的美國,收音機鎮日播放的新聞節目、演講、流行音樂、廣播劇,成為日常生活裡的背景聲響,伴隨著人們工作、讀書、做家事等的這種收聽習慣儼然形成一種大眾文化,這使人感到憂心,他們將這些不斷放送的聲響視為噪音,認為它們會破壞那些需要心神安寧與專心致力工作的人。
而播放技術的演進,讓聆聽不再只是固定在音樂廳的集體活動,它不斷持續著它的「寧靜/不寧靜」革命,改變我們對現實變化的感受,也重新形塑了特有的自我表達方式。如隨身聽的出現,只要帶上耳機,就能進入獨立的聆聽空間,瞬間讓沈悶無味的現實環境,隨著聲音流轉而變得美好,不論是在擁擠的車廂、等待的隊伍,或是重複運轉的跑步機上,不管是令人振奮的節奏,或是沈浸夢幻的旋律,都透過聆聽創造自我與世界嶄新的互動方式。
但一進入電影院裡,這聲勢浩大的科技感知革命卻無法解放早已進化的聽覺,仍然無法避免地侷限於視覺束縛的「觀影」經驗裡。另外,由此衍生好萊塢無接縫線性敘事的剪接概念裡,錄音過程的雜音與各種影響對白清晰的因素都要被消除。在此規範下,電影創造音畫合一的完美真實感受,讓人可以完全投入在劇情裡,而絲毫不察覺製作的痕跡。
▍眼睛看不到的,沒有名字的電影元素
也許正因如此,電影裡的聲音與聽覺感受才很少被談論,因為也許一旦觀眾發現聲音的存在,就破壞了虛構真實的完美無暇。在我們談論電影的日常語言都導向觀看,而非聆聽,我們會說:「聽廣播、聽唱片、聽I-Pod」但不會說:「聽一場電影」。從英文來看尤其明顯,其中大量的視覺衍生用字,例如「我懂」是I see,「回顧」是review,另外還有「聚焦」focus,「主觀視點」point of view,跟「凝視」gaze等等,這些常見的電影分析用語裡明顯偏好視覺,而專門描述聲音與聽覺的字彙卻非常有限,有的也是從後來發展出來與視覺相應的詞彙,如「主觀聽點」(point of audition)。
▍ 聲音,從未缺席
即使電影聲音是長期受忽略的媒介,然而在電影發展的過程中卻從來沒有缺席過。「默片從來不是無聲的」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論調,但其實更早之前,當電影還不我們今天認識的電影形式時,就是聲色俱備的媒體,通常沒有固定放映的地方,而是在遊樂場、主題遊樂園、馬戲團等休閒娛樂場所,早期電影可以說是綜合雜耍歌舞、魔術表演、幻燈片與鋼琴演奏,融合自動樂器演奏的豪華「影音綜藝秀」。吸引觀眾的並不是故事,因為多半是令人眼花繚亂歌舞表演,或是瞬間的驚奇,因此是媒介本身展示奇觀世界。
不過,視覺文化主導我們對電影的認識,因此聲音與聽覺文化的地位始終是次要的,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在好萊塢工業的體制化,建立線性剪接原則之後,讓觀眾專注在情節發展,電影成了說故事的媒介。而原本迷人的各種聲響,都退為敘事的輔助,並且依照對敘事或畫面幫助的重要程度依次區隔排序為對白、音樂、配樂、音效與環境音。
有聲電影的初始,尚未建立對白清晰與降低噪音等聲音寫實原則,創作者取材各種媒體聲響,產出十分具有實驗性又富有活力的聲音創作,當時,像是法國導演雷尼克萊爾(Rene Claire)的早期有聲片《百萬法郎》(Le Million, 1931)使用聲畫錯位製造喜劇效果,展現混音的創意,台上是男高音的演唱,後台一群追著彩券的人,配上吵雜的球賽轉播聲,看似無關聯,卻巧妙地吻合電影諷刺為財富競賽的荒謬可笑,他對吵雜環境音的創意使用,並不用於詮釋影像,而是表現其環境的物質特性,不讓觀眾陷入對白導向的戲劇形式,聲音的本身便是意義的傳達。
不過環境音在電影聲音裡是最乏人問津的,它不像音樂那麼容易吸引人的注意,但它聽而不見的特性,讓蟄伏於環境裡的聲響掙脫視像束縛,賦予物質現實新的意義。在現實生活裡,除非我們能在真空環境裡呼吸,否則不可能感受全然無聲,即使是在寂靜的深夜,也會有隱藏在黑暗個角落的聲音在蠢蠢欲動。因此電影環境音的創作能喚醒我們對日常生活裡音樂性的注意,感受周遭環境不斷流動的節奏與旋律,像是最近席捲影壇,向好萊塢歌舞片致敬的《樂來越愛你》(Lalaland),一開場就把觀眾帶回到電影剛開始說話的時代,精細加工的環境音建立聽覺世界,讓日常生活裡從不被注意的各種聲音頓時變得新鮮有趣。
洛杉磯熙攘的公路上充滿了喇叭聲、引擎聲,導演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利用各種環境音建構公路的奇妙音景,更有趣的是,觀眾聽見每輛車裡播放著不同的廣播或音樂聲,像是打開私人的聆聽世界。這種經驗應該就像是在捷運上突然間聽見所有人耳機裡的音樂。但其實要是回到好萊塢古典時期的錄音技術標準,這些環境音應該會被視爲與敘事無關,甚至還會破壞對白清晰的噪音吧。因此噪音也是造反的途徑,像古典好萊塢致敬的同時,其實也是借由導演熱愛的聲音媒材來挑戰敘事傳統所建構的寫實標準。
今天聲音技術的革命仍持續發生,賦予聽覺文化新的意義,跳脫傳統視覺中心思考的感知經驗,而聲音的媒介特性在數位時代又有更多發揮的可能性。因此,電影音樂也可以是一種音效,能捕捉生活況味的聲響效果,而電影裡的歌曲不只為整合敘事,而是以聽覺形式投射出的內心感受。聲音技術帶來巨大的感知變革,也是電影創作者不可缺少創新動能,他們從不滿足於純粹影像的表達,拼命地透過聲音向觀眾發出訊息,而想要進入電影創造的感知世界,一切都得從聽見開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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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王念英
就讀於國立師範大學英文系博士班,畢業論文以各種媒體中的聲音為主題,擔任《放映週報》特約撰稿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