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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4 2021-01-15 | 院線 |
《腿》:一場未竟的荒誕愛戀文本實驗
導演  張耀升
演員  桂綸鎂、楊祐寧、 張少懷、 劉冠廷、納豆、李李仁、施名帥、陳以文、金士傑
出品  台灣/2020
發行  
文 / 張婉兒;圖/《腿》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如果說對社會草根人物的有意識關照是鍾孟宏「甜蜜生活」體系電影的作者印記,那麼在所謂的鍾導宇宙中,由鍾孟宏監製、張耀升導演的長片處女作《腿》(2020)絕對是個值得探究的特例。

不同於黃信堯在《同學麥娜絲》(2020)、《大佛普拉斯》(2017)中以高度介入的旁白召喚觀眾對底層人物的共感,也不同於鍾孟宏從《停車》(2008)到《陽光普照》(2019),始終在類型邊際以強視覺感官與戲劇化佈局刺探社會幽暗,《腿》更像是一部逃逸於社會、從文學中吞吐而出的生活小品,以都會男女的情感關係輕巧入題。

這或許讓《腿》的作品重量多少單薄了些,然而在創作前提上先行排除為社會邊緣代言的假定,還是意外彌補了長久以來鍾、黃二人作品中為人詬病的問題,即片中對社會處心積慮的再現與想像究竟是鋒利入骨的,又或其實是自以為是且貧乏的。卸下通曉社會的自恃包袱,《腿》固然格局較小,倒也有機會在真正意義上回歸作品,玩一場黑色幽默的文本實驗。

 

最純粹的荒誕喜感

要弄巧卻不成拙並不容易,以家庭經歷為基,張耀升把握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框架——在丈夫手術去世後,國標舞者錢鈺盈(桂綸鎂飾)懷著滿腔執念,堅持要在葬禮前尋到丈夫鄭子漢(楊祐寧飾)被截肢的腿。正是這個乍聽令人匪夷所思、卻又留有遐想空間的設定,支撐起錢小姐一連串過關斬將的「英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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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一氣呵成的荒誕感,某種程度上其實更趨近於鍾孟宏早年作品《停車》的純粹性——在有限時間內百無拘束地兜連起接二連三的變故。隨著近年鍾導宇宙中的笑點逐漸破碎化——趨向單點式的突兀尷尬串燒,這種自故事前提出發、貫穿始末的內在荒謬,無疑是相當吸引人的。

當然,比起《停車》對小人物的人文深鑿,那些在悠揚舞曲中輪番登場的熟悉面孔,其實更像是一個個靈魂真空的圖鑑式人物。他們確實缺乏社會支點,但也正是在高度統一的木然演繹下,烘襯出一種極富形式感、獨特古怪的冷調幽默,從而能與錢鈺盈熱烈的「暴走」相得益彰,也能成就那句「千山遠行,一路順風」的乖張。

極致魔怔的喜感是層層堆砌的,尤其是在錢鈺盈歷經百轉千迴,依舊退貨丈夫的義肢、與院長論辯骨灰與灰的本質差異時,達致了高點。但與此同時,當院長終於忍無可忍發出惡語、病理科科長嗤笑而出,人性的柔軟又能令觀者在捧腹的同時,心底湧起一股深層的悲哀。

這種悲喜交歡的弔詭矛盾在片中反覆出現。比如,鄭子漢直到躺在病床上才陡然察覺,自己過去費盡心思賺取保費皆是徒勞,進而催生最極致的悲劇;又如,當最後奔赴找腿的錢鈺盈站在貨車升降機上,如英雄般緩緩升起時,既有怪異的儀式喜感,又有讓人無所適從的壯烈感。

 

包袱重重的愛戀收尾

張耀升確實在《腿》中找到了一條喜劇的輕盈取徑,甚至也迥異於其在書寫小說時專擅的闇黑森冷調性。然而,要說文本中的愛戀關係,多少還是有跡可循。在張耀升過去為數不多的愛情書寫中,愛戀往往不在現時發生,而只存在於不可逆的過往,漫羨著遲延錯過與殘缺悵惘。《腿》亦如是,以現在式的錢鈺盈尋腿和過去式的鄭子漢幻回作為雙線敘事,交叉鋪排,愛依舊只停留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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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在此前《放映週報》的訪談中,張耀升稱是鍾孟宏助他「補上男主角的視野」,但這一填補,倒也呼應了他既往的寫作架勢。而在意象上,《腿》其實也與張耀升早期的短篇小說〈伊卡勒斯〉有幾分神似。

在〈伊卡勒斯〉中,忠哥對「我」懷抱著熾烈、不求報償的愛,以全身氣力撐托「我」的年少生命,成為「我」的翅膀,讓「我」如伊卡勒斯在天際翱翔。但「我」終究無以回應。最終在忠哥永遠消失後,留給「我」的是恆久的孤寂。恰好,在《腿》的片末自白中,錢鈺盈也提到了翅膀與飛翔。

這讓人不禁聯想,或許《腿》是企圖以兩個時空的翻轉交替,為「究竟誰是誰的翅膀」的提問做出雙向解答:一方面,錢鈺盈就像是鍥而不捨為折翼(殘腿)丈夫拼裝翅膀的人;另一方面,藉由丈夫彌留旁白的不斷綴補,她又活像是那個被愛環抱上天的「我」。這樣的解讀實際上也是和故事的結尾相稱的,在尋回義肢後,錢鈺盈與鄭子漢透過橫越陰陽兩界的雲對話,最終放下執念,達成和解,並寄情來生。

然而,這事實上也是《腿》最令人費解且倍感可惜的地方。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作渲染式文藝收尾,與本作荒誕喜劇的形式外殼所訴諸的效果,其實是迥然相異的。既然本片早已決心放膽荒謬一把,又何必著急在片尾撿回愛的雞湯?在鬆脫手腳的荒誕實驗下,在終曲選擇對愛的深情回歸,反倒又顯得包袱重重。

 

轉譯的愛與實體的愛

《腿》本是有機會就錢鈺盈和鄭子漢兩人截然不同的愛戀觀作一番論文式探討的。在本片中,這兩個乍看極度缺乏家庭與社會脈絡的人物,實際深具被挖掘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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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子漢的過去線走的是迷途浪子的典型路數。初看毫不新奇,但放在互文語境下,卻也能看出些許似曾相識的足印。比如細細一想,那相館的巨幅人物肖像照上遙望遠方的意象,其實與《陽光普照》的「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又或《同學麥娜絲》的「銘添(明天)會更好」在意旨上不謀而合。不論是調侃或宣教,都隱隱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中年迷茫。

在《腿》中,操刀男主角的鍾孟宏像是將這種生命焦慮移接到了鄭子漢身上。這個橫空出現在相館前的年輕人痴信一見鍾情,相信尋獲真愛就是擁抱完美舞伴。在身姿旋轉間,實現兩人的步伐契合。直到他歷經背叛坎坷,跛著腿望著妻子重返舞廳、在台上漫舞,才剎然領悟,原來愛是心神交會、靈魂共振。

其實鄭子漢從未真正觸碰過愛。他一開始的墮落即以愛為名,他稱自己是為了給錢鈺盈豐實的生活,才豪賭能一夜致富;他的補償同樣以羞愧為因,他是為了彌補過錯,才在被「閹割」了腿、失去跳國標舞的資格後,與妻子維持著無性的婚姻;他最後的犧牲依舊以不牽累為名,誤信罹癌的他自言是為了不拖累妻子,才捨身換保險,自願拔管,許妻子一個寬廣的未來。乍看是單純癡情的男子漢,實際上自始至終,鄭子漢都是將「愛」假托在不可言的虛物之上。

此外,他對生命的理解也是缺乏成長的。他在得到愛情時懷疑幸福能否一蹴而就,他在妄想一步登天後終迎來自毀,他在一敗塗地後甫認生活不易,他在決心為妻獻身時依然難耐等待。對他而言,人生只有順遂與否,生活只有容易與否,價值認知淺白,生命終是停滯難邁。他不斷在為事物轉譯,卻從未接觸實體。

反觀錢鈺盈,她在故事開篇即怒斥護士不通人情,妄圖以病歷照片取代丈夫對自己病腿的親見。這一事件,也成了故事頭尾串接的一場重頭戲。而當丈夫的腿已被判定佚失不可尋,院長提議以珍木打造義肢時,這個義肢,其實正是根據病理科的照片摹刻,即是對她丈夫的腿的轉譯再轉譯,錢鈺盈當然拒絕。「我只是想要回我先生的腿。」打從一開始,錢鈺盈所認定的,就是腿之本身,丈夫之本真,以及她不曾親近的愛情。

「被壓抑的重返。」在短篇小說〈洞〉中,當那個從未脫口言愛、而選擇逃離的「他」再度被洶湧的心潮淹沒時,張耀升曾有這麼一句描述。錢鈺盈又何嘗不是。

不論是丈夫出事或出軌,她都不曾有過一次情緒失控,終是在丈夫永離人世後,將這無處宣洩的恨與愛,都寄託在了一隻殘腿上。而「重返」之後的她,表露於外的行為失調,便是以通情達理包裝的喜怒無常,又或是不甚令人舒適的黃色笑話。有些觀眾或許難認同錢鈺盈一路的任性胡鬧,但這卻是獨屬於她的哀悼。

這樣看來,其實錢鈺盈和鄭子漢在愛情觀上的本質落差,才是本片在冷調喜劇形式下暗潮洶湧的鋒刃,甚至也能隱隱呼應鄭子漢在相館和約翰(張少懷飾)對攝影的議論——「如果不夠好,那就是你不夠近。」正如本片經常性使用懟臉特寫捕捉人物,卻並不能讓觀眾因而看透人物。只可惜,這些曲折的文本凹洞還是未能在片末得到昇華。

張耀升或許在《腿》中找到了別開生面的荒誕路數,卻終究尚未拾獲較其文學筆鋒更綿密豐沛的影像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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