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681 2020-11-23 | 影展 |
《迷航》:民主的滋味
導演  李哲昕
演員  
出品  香港/2019
發行  
文 / 何阿嵐;圖/《迷航》的選舉試辦場地俯瞰,金馬執委會提供

關於李哲昕接近三小時的紀錄片《迷航》,得從電影後面發生的事說起。2016年,2011年第一次烏坎村維權抗爭事件爆發後的第5年,村民眼見訴求未有回應,而一人一票選出來的村代表,亦無法討回原本屬於他們的近3200畝農用土地,抗爭捲土重來,但結果已經無法與5年前比擬。

如果讀者還記得,2011年那一次示威曾經成為了國際新聞,在那個談不上自由、不過略為寬鬆的時代,不單吸引了海外媒體到場,更產生首次得到官方認證的「民主選舉」。村民反抗的起因,是認為村代表出賣他們,將土地私自賣給開發商。多次上訪無果,過程中又發生抗爭代表薛錦波在看守所期間不明不白死亡,因而蓄積猛烈的抗爭力道。

當2016年再次爆發示威,面對警察的村民們依然勇武,但當地政府似乎更懂得應付,一方面低調處理消息,另一方面用更暴力的手段壓制抗爭。當時就有消息傳出,警方懸賞2萬元人民幣,捉走在村內採訪的海內外記者,更重點打擊前線人物,包括兩次示威的關鍵人物之一村長林祖戀(當時名為林祖鑾),以及幾位帶頭村民均被帶走,令抗爭不了了之。

在中國,集體維權抗爭稱為「群體性事件」、有時更會被貼上「聚眾鬧事」、「緊急治安事件」等負面標籤。2005年之前,中國政府依然會公開每一年發生的數字,單單係2005年,已有8萬7000宗「群體性事件」發生,不過過去15年來,官方不再提供數字。近年地方政府因應經濟發展,有說抗爭事件上升至每年十餘萬宗,其中因強行徵地與補償不足引發的抗爭,佔了六成。研究農民抗爭與政治性的學者于建嶸認為,土地糾紛往往與以下幾種有關,一是不經農民同意強迫徵地,二是補償過低,三是即使補償低,還發不到農民手中,四是補償款被貪污挪用;烏坎村的情況就涉及上述四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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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抗爭不單是資源權益問題,更是針對法治、政策合法性的抗爭,抗爭針對對象涉及了基層政府和村級組織。在這樣的背景下,《迷航》珍貴又迷人的地方,正是紀錄了一次與一般農村抗爭,不一樣又無法想像的發展方向,成了近代中國境內首次又短暫的民主實驗場。村民自發行動奪回自主性,得到中國網路上的持續關注,海外媒體能夠獲得的採訪空間,李哲昕當時是以香港媒體記者身份走入抗爭現場。這是胡(錦濤)溫(家寶)與習近平交界空隙下生出的一條響尾蛇,熟識共產黨架構和操控方式的觀眾,或不難想像事件接下來發展注定走向失敗。但如今重訪事件,隨著言論和自由空間越收越緊,民間維權在習近平牢牢掌握之下,抗爭和維權幾乎無法被看見、無法走入公眾視野,連一分吋不滿都要被消滅之時,烏坎維權所帶來的成果實在是很難想像,李哲昕猶如拍下了近年中國最魔幻的時刻。

電影分成上下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由2011年事件爆發到村民得到短暫民主選舉的4個月。抗爭付出的人命代價換來了成果,村民有機會重選村委會成員與村民代表,過程中村民甚至可以一人一票選舉。每一位曾走上前線的村民都獲選,在台上許下當選後要實踐的承諾,一時間,一場民主選舉似乎為抗爭帶來希望。電影的上半部,將焦點落在幾位不同身份背景的參與者,除了林祖戀,還有年輕的張建興,以及後來發現默默推動示威抗爭的重要旗手莊烈宏。

長期參與觀察,與拍攝對象更近距離相處,確實幫助建立彼此信任,能捕捉到一些珍貴的瞬間。原本是村民委員會主任的林祖戀,在攝影機前自然不做作地表現出他對抗爭發展的判斷,使得片中記錄的事件深具臨場感,也令觀眾更容易感同身受,進而啟發強烈。《迷航》不只是單純的「記錄」,而是要保留前線參與者,事件的複雜性,既共同經歷抗爭艱苦、暴力加身的威脅、勝利的歡愉,與面對挫敗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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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輕快交代了抗爭事件的前後過程後,下半部氣氛明顯變得沉重,紀錄的時間也拉長了足足4年。選舉帶來的希望落空,新選出的村民代表無法解決問題,村民之間更謠傳他們出賣村民,已被收買。事實上,這些村民代表並無權力與地方政府做任何討價還價。中國所謂「民主」,包括像人大代表和各低下層的人民代表,當然不是代表人民,只不過是保護政權合法性的手段,離開了西方民主背後的理性主義、權力分立原則,民意與媒體不過是民粹與操弄,兩者反應的意見,也不存在對政府的制衡。整件事最為諷刺的是,烏坎村民維權抗爭一度被視為官民合作的模範,村民的怒火在不公正宣傳機器的再現下,徹底失去焦點。

電影在下半部,花更多時間在描述三位角色,面對抗爭失敗後的情況。像張建興一開始因為投入抗爭的熱情和正義感而打算成為記者,後來面對操控選舉的手法,還有抗爭失敗的事實,流露出對政治的不快,一句「我不想再捲入政治漩渦」或早已表明無法處理其中的權力遊戲,作為抗爭投入度最高的年輕代表,他看到了政治最糟糕的一面,張建興作為核心參與者,心態的轉變在電影中有非常清晰的紀錄。

相對於張建興,李哲昕在處理林祖戀就更加小心,正如她與香港影評人喬奕思和張偉雄訪談中,對剪裁後林祖戀在片中的展現有懷疑,決定將2016年時完成的版本推倒重來的原因。她個人認為2016年版本因為帶有『一種外來者對烏坎村民的投射⋯⋯而這種投射令我在潛意識中產生了一個「過濾器」』。所謂「過濾器」亦是對人物輕易產生主觀性判斷的前設,林祖戀的複雜性和不易被理解是中國政治環境下的產物,他的所作所為很容易被視為跟隨黨路線的人物而已,多次強調作為共產黨員的他,在兩次示威都扮演了官方和村民之間的中間人,閱讀官方意思,暗中阻止對官方不利的候選人出選,但亦同時為保障事情發展不被官方定性,鼓動村民以不反抗中共為前提的抗爭口號。凡此種種,是明知遊戲規則下做出的妥協與博奕。正如他最終被捕前,與妻子立下離婚協議並將文本放在微博上,是早有面對審判心理準備下,為自我和身邊人築下的防火牆,林祖戀這個人物,真能輕易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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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結局是如此清楚地表露烏坎村民主的無效,失去自主性的選舉只會帶來自理的假象,權力無法實踐,不自由的民主形如空洞的回聲。下半部教人感到特別漫長,瀰漫著注定失敗的氣氛,第二次抗爭場面在片中只是快速帶過,換來的更慘烈惡果以文字告示:更多人坐監,有人逃亡他方,有人不再理會,曾經喧騰的抗爭聲音被打壓得失去蹤影。《迷航》一方面深入抗爭現場,鋪展如人體結構般細密,李哲昕並不急於表露她對事件的立場,事件的複雜性才是她想表現的立場,她也不是在描述民主的失敗,而是當沒有相對自主空間時,「民主」亦無法成形,權力亦將會一一失去。

電影尾聲一幕來到了美國,有人為逃避不必要的罪名最終要遠走他方。此刻正值2016年美國大選,川普勝出之時,出走到美國的他,走到川普大廈前高舉示威紙牌,大聲疾呼希望更多人關注鳥坎的情況。然而語言不通下,就算面對當地人還算友善的提問都只能支支吾吾應對,除了”bad”和”Free Wukan”等字眼,無法解釋更多他所經歷過的事情。這一刻已無關民主和政治,離開抗爭場地,任對方表現出再多關心和誠意也好,對於遠方的人都無法做作任何幫助。

不知享受民主國度的台灣讀者,會否理解到此中的恐懼和不安?身處政治局勢不穩、進入抗爭延長戰的香港人如我,觀看《迷航》,無法不與當下社會對照,代入其中的心情,有如電影開場和結尾那艘黑夜航行的小船,不知是前行還是後退。當意識到失去本來擁有的自主和自治權時,究竟我們還可以航向何方?我們的抗爭行動,會不會變成如烏坎村民所面對的結果?如果不是,那我們又將如何掌握手上還擁有的自主?

 

(原刊於《HKinema》第五十一期,11月再作修改,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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