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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2 2020-02-15 | 院線 |
《失控少年兵團》:豐饒的感官,索然的回味
導演  Alejandro Landes
演員  
出品  哥倫比亞、阿根廷、荷蘭、德國、瑞典、烏拉圭、美國、瑞士、丹麥/2019
發行  
文 / infero

觀看《失控少年兵團》(Monos,2019),身體很難不被震懾到。這部來自哥倫比亞的跨國合製,是去年國際影展最受矚目的電影之一,講述這支由八位少年兵組成的兵團「Monos」,在青春的躁動與戰爭的殘酷下,走入黑暗與分裂。高度的沈浸感,驚心動魄的視聽效果,讓導演Alejandro Landes成為繼《夢遊亞馬遜》(Embrace of the Serpent,2015)導演Ciro Guerra後,另一位炙手可熱的哥倫比亞電影人,未來被吸納為好萊塢的外籍導演也不令人意外。

這股施於觀眾身體的力道,不只源於拍攝材料本身——電影前半段發生在雲霧繚繞的深山峻嶺,後半段則在蟲鳴如雷的濕熱雨林,極端環境下的場景本身就十分壯觀,片中還安排多場富含動能的動作戲,如夜晚圍繞篝火狂歡、彷彿《軍中禁戀》附體的士兵上身赤裸操練等等;也源於導演頗為「電影化」的處理。影像上,過飽和、銳利化的調色,讓現實遁入魔幻,是天堂也是地獄,一景一物在泥濘破舊的寫實基礎下,妖冶得如美得過火的菇,透露著危險訊號;近得好像可以看見毛孔的臉部大特寫(且有時直視觀眾方向)與大遠景、帶暈眩感的環繞移動鏡頭交替使用下,帶來某種催眠感。

影像之餘,更有趣的是聲音。電影音樂家Mica Levi延續她在《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2013)、《第一夫人的秘密》(Jackie,2016)的極簡主義路線,捨去旋律,著重獨特音色的質地,以口哨聲、定音鼓、貝斯、合成器等製造出種種並不「優美」卻充滿魔性的聲響。當少年兵們吃了迷幻蘑菇後ㄎㄧㄤ掉那場戲,還放入彷彿「超級馬力歐兄弟」電玩的8 bit音效,令人莞爾。聲響自帶聯想空間,如定音鼓一陣急奏彷彿軍令,可指向律法;兩種口哨聲,一種跟隨權威者出現,一種暗示兵團成員的羈絆變化。且不管外延意義為何,聲響本身即觸發極強的官能刺激,如為角色內在的洶湧憤怒、荷爾蒙、腎上腺素等做出直接「發聲」。未依附於旋律的聲響與環境音難分之下,也帶來某種令聽者不知身處實境或幻覺的恍惚感。

可是《失控少年兵團》又有讓我感到可惜的部分,影像與聲音的大膽、神秘、悚然所帶來的澎湃身體感,似乎遠遠強於實在有點老生常談的故事、語焉不詳的寓言。於是,感官刺激越到後面越只是感官刺激,貌似「豐饒」,卻像強制灌輸下的結果。

電影開場,攝影機從黑暗裡上拉,八位兵團少年兵矇住眼睛踢足球,小心翼翼地行動,有人踢進球了,但全黑剪影讓觀眾難以判斷,彷彿誰踢進並不重要,集體在此大於個體。片中角色全以綽號稱呼,似乎個體也不是個體,背後影射某個群體。兵團八人分別為:隊長Wolf、其女伴Lady、Rambo、Bigfoot、Dog、Smurf、Boom Boom、Swede。兵團是「組織」的一部分,組織派出侏儒壯漢Messenger前來監督,他也帶來一名美國俘虜Doctora與一頭乳牛Shakira(那位同名的樂團天后正好也是哥倫比亞人!),「組織」分配給少年兵團的任務不是上戰場,是照顧俘虜跟乳牛。某一早晨,少年胡亂掃射殺了乳牛,引起一連串變化⋯⋯。

此一開場令人想起希臘導演Yorgos Lanthimos,熱衷於運用具隱喻性的代號,描述在一個時空背景難辨的(接近)真空環境下的權力關係遞嬗——而且,《非普通教慾》(Dogtooth,2009)也玩過矇眼遊戲。凡此種種,讓《失控少年兵團》具有「類培養皿」特質,培養皿內的養料有兩種:一種關於性別,也敞開一條人類學式觀察的路徑。電影在建構這個「世界」時,其實有著很有趣的前提。軍事化管理往往扣連著父權體制,片中也有若干相符,如Wolf要跟Lady成為親密伴侶,必須先向儼然「父親」角色的Messenger報告獲准才行。然而電影前半段,這些青少年卻有不少性別越界的舉動,如Lady、Wolf、Rambo三人親吻,狂歡一夜後Dog穿著網襪、女用內褲出來。最隱蔽又讓人吃驚的一點,飾演主角Rambo的演員其實是女性,雖然在片中完全沒有處理這個線索〔如果處理下去,或許能比肩《惡童超級歪》(The Wild Boys,2017)〕,可是在操練時我們可以發現,當其他男性上身赤裸,Rambo總是穿著上衣,不應排除Rambo或許有戰亂改男裝比較方便的想法。簡言之,軍事訓練在此不必然導向異性戀常規化(heteronormativity),抹除性實踐的異質性,期間有許多「爸爸不在家」的青少年性啟蒙冒險,包含著耐人尋味的角色互動,難以預期下一刻會顛翻出什麼。

然而《失控少年兵團》擱置了前半段眾多性別趣味,走向另一條「不意外的」失控路徑,亦即「獸性或人性之寓言」的培養皿養料。電影在前半段已有《蒼蠅王》式非成人建立之脆弱又野蠻的文明雛形(只是這時「父親」還沒被殺),後半更形獸化,勾出存在於孩子們心中的惡魔。隨著空間進入叢林,故事也走入《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1979)、《天譴》(Aguirre: The Wrath of God,1972)等片帶動起的「進叢林必瘋狂」影展電影常見路徑。

情節的可預期,不意味意義的限縮。寓言之所以有意義,在於有提出令人耳目一新(或者歷久彌新)的灼見,不過《失控少年兵團》除了片名「Monos」西語意思「猴子們」所指涉的獸性,像是年紀更長一點的拉美版《蒼蠅王》外,有什麼新觀點嗎?我暫時存疑。特別是這個文本雖聲稱濃縮了哥倫比亞60年內戰的傷痕,飾演Messenger的演員真的是「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成員,並身兼本片軍事顧問,導演卻也在創作時跟現實的「政治性」保持距離,抗拒與真實人事物做出確切對位。不過很妙的是,當他在受訪時聽到電影被說是「模糊」、去政治化後極力否認,他認為「電影有很強的政治訊息,因為它創造了意識形態的真空」。以前的戰爭太愛分陣營,現代戰爭誰輸誰贏並不清晰,聯盟關係也不斷改變。因此在這部片裡,他不想用傳統的左派右派、共產資本做區分。他說:「更重要的政治遊戲是任何團體內的人類動力關係(dynamics),例如誰想當老大、誰想被愛、誰想跟誰一起戰鬥?」

然而,即便要在電影裡尋找這種去意識形態、更趨普遍性的人類動力關係探索,恐怕依然會察覺導演闡述跟實際情況的落差。片中八名角色,除了Rambo比較立體外,其實都比較扁平,所謂「團體動力」似乎只是太順地依循人物造型予人的直覺來走,缺乏顛覆刻板印象的可能性、某種發生在「活生生的人」之間的博弈,例如Wolf死後唯一想爭老大的只有Bigfoot,如此一來「誰爭老大」的團體動力是否彰顯,恐怕未必。而且如果拿《失控少年兵團》的瘋狂與《現代啟示錄》或《天譴》的瘋狂相比,更能察覺差異,相比兩部前輩作品的「瘋狂」之複雜,片中帶動起瘋狂的Bigfoot像是形瘋神不瘋,只是一種「我想發號司令」的單向度野蠻,中二雄性荷爾蒙作祟。

即使像本片的Rambo與席維斯史特龍飾演的藍波之間的名字對應,似乎也只是一層輕薄的假象,像是有一個關於陽剛氣質的探索,卻又看不出所以然。Mono在希臘文的意思是「單一」,事實上電影也是從軍團發展到最後只剩下Rambo自己一人,面對惶惶未來,最後一顆鏡頭打破第四面牆,讓Rambo對著觀眾留下眼淚。如果我們把整部電影視為一場熱帶幻「夢」,此時的打破第四面牆,意味角色與觀眾的夢醒,角色的惶恐是對將進入下一個陌生空間(城市)的不安,眼淚像對觀眾求救。可是到底在求救什麼?電影沒有花太大力氣鋪陳成員們的情誼,跟Rambo較友好的只有Lady、死去的Wolf、Smurf,導致回到「Monos」與「Mono」的關係討論時,要說在講他渴望團體生活又畏懼孤獨,卻在躲避獨裁者下流放,此時的情感鋪墊似有不足,讓此時的求救像是只有「害怕未知」,而這些又跟陽剛氣質有什麼關係?實在看不出來。

回到根本問題,電影最核心的寓言是什麼?駁雜的情節鋪排,令人難以辨識。在此前提下,電影又加強了俘虜Doctora這個角色的戲份,且在後半段逃亡戲份頗重,不禁讓人懷疑只是讓飾演該角的美國演員Julianne Nicholson(全片少數職業演員,也是知名度最高),也跟Rambo一樣,走入更強調緊張、恐怖、動作與腎上腺素的逃生遊戲。

題旨的侷限是遺憾,不是問題。因為不可否認,電影在並不厚實的內容基礎上,賦予極有看點的官能性刺激。電影最讓我不喜歡的,在於引用與借鑑的使用是如此粗糙直接。例如《蒼蠅王》的豬頭物件、《現代啟示錄》把臉塗色的造型,似乎把豬頭換成別的動物的頭,把臉塗成其他顏色也都可以⋯⋯好像只是深知影迷看了必然顱內高潮的聰明小把戲,與其說致敬乃至互文,不如說是凸顯東施效顰的尷尬,而且放這麼用力,好像深怕觀眾沒發現。片中也有不少像是為了豐富而豐富的處理,例如DV的主觀鏡頭、紅外線熱感應影像,確實在電影上下段結構有著對應關係,但好像沒特別大必要,只是增加視覺豐富度。

全片最華麗的一顆鏡頭,莫過於區分電影前後段的長鏡頭,跟隨Doctora從前半深山地洞,拉起簾子後,走入雨林,且從之前的客觀視角切換成Doctora的主觀視角,拍她準備要逃跑,小心觀察少年兵有沒有注意到她。在這顆長約2分鐘的鏡頭裡,地貌、時間、氣候乃至角色衣著都有顯著不同,意味著雖是一個貌似連續「時間」與「空間」的長單鏡,卻有極大的時間與空間跨度、情節省略。這誠然是一個很炫的轉場,但在我感覺裡除了為後半段逃生主軸定調,玩一下當代很夯的時間模糊外,未必加分太多。(在此之前,攝影機跟著Doctora停在她的房間時,焦點不在Doctora臉上,而在她後方的向日葵,同樣讓我百思不解⋯⋯)

《失控少年兵團》無疑是一場精彩的感官饗宴,可是當我期望著電影其他層面也能帶來同等刺激時,卻越想越發困惑。作為一個影迷,其實很抗拒在寫一部電影時,大量引用其他電影來做比較,因為任何一個電影都是一個必須被尊重的個體,有其個人脈絡、獨特性。可是這部片似乎熱衷於引發觀眾的聯想,因此必須順此來做理解與闡述。導演Alejandro Landes肯定是一個博覽群片的影迷〔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參照點是Elem Klimov的《見證》(Come and See),導演與編劇是看完此片後來寫劇本的,但篇幅已太長,暫不討論〕,並且藉此鍛鍊出強悍的感官品味,然而拼貼斧鑿太深的痕跡,恐怕說明其尚未達到融會貫通的位置,這似乎也是不少近年國際竄紅導演的通病。豐饒的感官,索然的回味,殊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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