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659 2019-12-12 | 院線 |
《南方車站的聚會》:野鵝湖上,鴿子與海鷗的霓虹倒影
導演  刁亦男
演員  桂綸鎂、胡歌、廖凡、萬茜
出品  中國、法國/2019
發行  甲上娛樂
文 / 華疌 圖/甲上娛樂提供

暗夜、大雨、透明傘,橋底下,一個形容枯槁的男子警覺地四處張望,一位瘦削駝背的女子默默靠近,用武漢方言搭訕「大哥,借個火」,打火機開、關,女子深吸一口菸,將白霧悠悠吐向潮濕的夜空。這是《南方車站的聚會》(2019)開場,調度精湛的鏡頭,穿插著Flashback(閃回)的倒敘回憶,兩個如困獸般渴望自由的孤獨者,因為一筆錢,聚匯在中國南方的這片野鵝湖地帶。

刁亦男導演無疑是黑色電影(Film noir)的狂粉和專家,他早年的兩部長片《制服》(2003)、《夜車》(2007)在展現小人物掙扎求生存的困境中,就帶有一種黑色電影裡常見的「善惡難辨」、「絕望宿命」的味道。《白日焰火》(2014)是刁亦男的第三部長片,是他在黑色電影風格、犯罪懸疑類型下的集大成之作,一舉奪得了柏林影展金熊奖最佳影片、銀熊獎最佳男主角。到了《南方車站的聚會》,刁亦男顯得愈發游刃有餘,不止要追求拍出引人入勝的類型片,更力求在電影語言層面尋得突破。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Deleuze)在其兩冊論及電影的著作中,建構了「影像」的主體性地位——影像不是(也不應該是)說故事的工具。德勒茲通過劃分「古典電影」與「現代電影」,推崇了一批電影語言革命的旗手:羅塞里尼(Rossellini)、安東尼奧尼(Antonioni)、雷奈(Resnais)、塔可夫斯基(Tarkovsky)……這些導演的作品都營造出了德勒茲追求的「純視聽情境」,類似印象派或後印象派的繪畫作品,注重「材質」(油彩的堆疊),打破傳統古典的「感動模式」——電影不再服務於崇高意識形態或社會學,通過畫面中「物理性」的空間與時間建構,電影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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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車站的聚會》中,不難看出刁亦男對於「純視聽情境」的追求。雖然披著犯罪類型電影/黑色電影的外衣,但通過非線性敘事的「晶體時間」、偶爾鬆散的影像串接模態、中性的角色和精緻排佈的調度,強調了畫面中的「造型」與「運動」,再加上別出心裁的聲音設計,整體構成了一部2019年華語影壇中最生猛的視聽饗宴。

當然,《南方車站的聚會》在內容層面或許無法達到傳統犯罪類型片的爽感,但在形式和語法方面,它是今年華語電影向「現代電影語言」靠近的一次嘗試。在思想方面,全片則呈現出黑格爾(Hegel)美學中的「浪漫形式」(Romantic Art),神性內在於人性(神性與人性合而為一),讚頌人在世俗世界裡探尋生命無限性的搏鬥精神。雖然,最終如同被追捕的、未能完成逃亡的男主角周澤農一般,影像也未完全從敘事中逃逸出來。但不論如何,刁亦男此次在藝術層面的嘗試,被國際選片人看到了,成為2019年唯一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的華語電影。

 

「非典型」華語犯罪電影

《南方車站的聚會》全片滿溢著導演縝密排佈的視聽符號和多重隱喻。最明顯的,周澤農手上的鴿子紋身象徴著他對自由、生命的渴求,劉愛愛皮包掛飾的海鷗圖案象徴著她的勇敢和浪漫。細心的觀眾也不難發現,導演在片中埋了很多彩蛋,開場不久後的地下集會場面,周澤農在吃火腿腸,影片中段,周的兒子也在吃火腿腸;開頭周澤農幫劉愛愛點菸的打火機,結尾出現在了劉愛愛的手中……「細節控」刁亦男,甚至連前後開打火機的「叮」聲,都做得一模一樣,打火機這一物件,似乎也象徴著劉愛愛對於自己命運的掌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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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亦男也善於運用聲音營造「空間感」。在背景音樂的部分,片中出現了很多中國傳統音樂的元素,豎琴、古箏、笙,聽覺層面,時而讓人覺得仿佛在觀看武俠電影,時而又給人一種宛若置身於京劇舞台中的錯覺。音效設計方面,多次出現類似槍聲的巨響,爆米花機運作、丟保溫瓶下樓、砧板上拍黃瓜、孩子踢皮球……這些讓人出其不意的音效,增加了整體的戲劇張力,使觀眾切身體驗到了「亡命之徒」的緊張和恐懼。

男主角周澤農是一個沒有明天的通緝犯,為了在視覺上營造出這種窮途末路感,片中85%都是夜戲。聚焦在這樣的「反英雄」主角,不僅僅是因為黑色電影約定俗成的通則,刁亦男通過這位看似陰鬱的角色,展現出了善惡難辨的價值觀念(世界不是二元的),展現出了黑暗人物身上的溫暖光芒——周澤農這個原本逃避家庭、逃避生活、被社會拋棄的邊緣人物,在人生的最後,決定不再逃了,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取懸賞金,留給兒子和妻子楊淑俊,從而實現個體存在的最大價值。

迷影們在觀看《南方車站的聚會》過程中或許會頻繁「顱內高潮」。叉車斷頭、雨傘穿膛,噴湧的血漿,有一種昆汀暴力美學的風格。暗夜裡追捕行動下的影子、被困在樓梯間墻壁上的影子,類似弗里茨·朗(Fritz Lang)《M就是兇手》(M, 1931)的畫面,全片多處體現出德國表現主義形式的高反差光影運用。周澤農藏身在湖邊小屋裡,看著對面墻上報紙的主觀鏡頭(POV),讓人腦補到《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 1976)接近結尾的信件畫外音段落。霓虹燈閃爍的室內/外空間,像極了《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 2017),也讓人聯想到尼可拉斯·溫丁·黑芬(Nicolas Winding Refn)的《落日車神》(Drive, 2011)、《霓虹惡魔》(The Neon Demon, 2016)……甚至,因為攝影指導董勁松、燈光指導黃志明、美術指導劉強,演員黃覺、陳永忠,都參與過《地球最後的夜晚》(2018),加上又都出現了長鏡頭、夜戲、霓虹燈光等元素,不免讓人嗅出了一絲絲畢贛的味道。

刁亦男把「黑色電影」風格和「犯罪懸疑」類型的戲劇性融會貫通在了《南方車站的聚會》全片,通過「強懸疑氛圍」與「純視聽情境」的交織、博弈,希冀在「商業電影」與「作者電影」中摸索出一個平衡。

 

鴿子與海鷗的霓虹倩影

男主角周澤農與陪泳女劉愛愛之間的關係,是不少觀眾們看後難以釋懷的糾結點,是不是因為劉愛愛喜歡周澤農,所以才願意幫助周澤農?——顯然,導演無意強調愛情。周與劉,就像鴿子和海鷗,兩個孤單的靈魂,相遇了,或許擦出了一些情愫的火花,但刁亦男並不打算明確定義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只是用流動的情慾,展現出了一種惺惺相惜的迷人。在男女主角關係的處理層面,同樣有肌膚之親,相較於《白日焰火》摩天輪上的熾烈,《南方車站的聚會》顯得更加輕盈,就如同野鵝湖的水面。或許底下暗流湧動,但,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永遠是一片搖搖晃晃的靜謐。

鴿子與海鷗幻化成粼粼曜光裡的霓虹倒影,在野鵝湖微漾的水面上漂浮著,一波接續一波,最後,都隨著劉愛愛的那頂白色遮陽帽,沉入到了深不可見的湖底。

男主角周澤農做出「不再逃亡」這個決定的過程,即是他面對死亡的過程,刁亦男通過精湛的視聽語言,細膩描摹出一個人在困境裡面、在生命最後時刻的複雜心境。周澤農是矛盾的、掙扎的,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宛如困獸,「被獵殺」是無法逃脫的命運,所以想找個人舉報自己、把懸賞金留給妻兒;另一方面,他本能地恐懼死亡,對於「活著」這種狀態仍心存留念。和劉愛愛湖上泛舟後,周澤農狼吞虎嚥地吸著牛肉麵,即使哽咽了還是硬要把麵條往嘴裡塞,因為周澤農知道,這一頓飯,是他「最後的晚餐」。(周澤農與劉愛愛吃麵的這一場戲,也有導演埋的「彩蛋」:劉愛愛端起裝麵的紙碗時,刁亦男給了唯一一個看清紙碗全貌的特寫鏡頭——上頭寫著「恭喜發財」。而周澤農的特寫鏡頭裡面,紙碗都只帶到了碗口邊緣,或著處於虛焦、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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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最後,被警察追捕的過程中,周澤農逃亡到了野鵝湖邊,這片他剛剛和劉愛愛泛舟的水泊。槍響,周澤農倒地,抽搐撲騰中,他的手拍向黝黑的水面,濺起巨大的水花。周澤農倒下了,警察圍著他的屍體拍照(這一幕在中國公映版被刪除了),這是刁亦男在全片中最直白、最辛辣地諷刺現實的鏡頭。其實,片中不止一處在模糊正邪邊界,小混混在樓道裡殺人的時候,對居民聲稱自己是「刑警隊在捉通緝犯」;「小偷大會」上劃分地盤的場面,跟警察們劃分搜捕區域的場面有著異曲同工的感覺;小混混們偷車競賽中騎摩托車的畫面,與警察們在追捕行動中騎摩托車的畫面,有著相似的構圖和鏡頭運動……全片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人們都如同動物園裡瞪大眼睛的困獸,想方設法維繫個體的存在。

周澤農死後,畫面結束了漫長的黑夜。劉愛愛頭戴「變形金剛」的面具上台接受表彰,領取了懸賞金。隨後,警察隊長載劉愛愛去銀行存錢。車上,劉隊長讓劉愛愛抽菸,愛愛猶豫了一下,抽出菸盒裡的最後一根香菸。菸盒上面擺著一個打火機,但劉愛愛沒有用它,而是掏出了自己包包裡面、周澤農的打火機。「叮」一聲,火苗在劉愛愛手中亮起,似乎也預示著,劉愛愛終於可以擺脫「陪泳女」的生活,獲得了自己命運的自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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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是導演精心安排的符號,暗示著周澤農與劉愛愛二人的關係。電影開篇,在橋底下,周和劉第一次見面,劉愛愛叼著一支菸,周澤農從身上掏出打火機、幫她點菸,接下來,他們的生命軌跡產生了一些牽絆。爾後,在船上,劉愛愛嘴裡叼著兩支菸,她再次對周澤農說「大哥,借個火」,這次,周澤農把打火機交給劉愛愛,她點燃了菸,分了一支給周澤農,兩人的連結更進一步了,也暗示著,這一場船戲過程中,劉愛愛主動選擇要幫助周澤農達成他的遺願。最後,在劉隊長的車內,劉愛愛摸出故人的遺物(打火機),她的行為流露出,除了那筆懸賞金,周澤農也留下了些痕跡,在劉愛愛的身上和心裡。

如果說,刁亦男導演希望通過周澤農、劉愛愛這兩個角色,展現「社會底層」人物身上質樸、善良的一面,那這個看似Happy Ending的結尾,似乎也蘊藏著濃烈的彷徨感——錢拿到了,然後呢?劉愛愛和楊淑俊真的可以如願以償地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嗎?抑或,如哲學家叔本華(Schopenhauer)所言,生命就像鐘擺,註定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搖擺?野鵝湖區的這場逃亡與追捕,進行得轟轟烈烈,但或許就類似婁燁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2018)裡面感慨的:「所有事情都是這樣,會過去,被忘記」。

仁慈的刁亦男導演,在影片的最後一顆鏡頭,給角色們留下了一點餘溫和希望——劉愛愛與楊淑俊手挽手、相視一笑,踩著飾演周澤農的胡歌所哼唱的《美麗的梭羅河》旋律,仿佛三人聚匯在了一起,一起走向白日的遠方……

「美麗的『野鵝湖』,我為你歌唱。你的光榮歷史,我永遠記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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