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未深的「黑髮少女」，趁著大學學姊結婚派對續攤之際，想獨闖京都巷弄酒館，嘗遍各種美酒滋味。心儀黑髮少女的「學長」，不斷製造各種偶然巧遇，就是希望她多看自己一眼，無奈少女情竇未開，始終不解風情。這一晚，少女穿梭在酒館、二手書市與大學校慶之間，遇見了到處騙吃騙喝的謎樣年輕人「樋口」，住在夢幻列車上坐擁許多逸品收藏的「李白」，誓言在找到一見鐘情的對象前不脫內褲的「內褲大頭目」，欠了一屁股債又熱愛蒐藏春宮圖畫的「東堂」。在眾多奇人異事的搗亂之下，黑髮少女與學長之間的紅線彷彿剪不斷理還亂，在這長得宛如跨越一年四季的夜裡，少女的芳心與少年的癡心，最後究竟能否迎向幸福的結局？

本片導演湯淺政明對台灣一般觀眾而言或許是個較陌生的名字，但在喜愛動畫的圈子裡，他早已是赫赫有名的神級人物。曾在動畫製作公司「亞細亞堂」參與「櫻桃小丸子」、「蠟筆小新」等知名動畫系列製作的湯淺政明，2004年推出首部執導的動畫電影《心靈遊戲》（マインド・ゲーム），一舉奪得國內外的注目。其手法融合手繪動畫、電腦CG、實拍相片與影片處理，運用形式多元且色彩繽紛的畫面，以及暴力、奇幻、情慾、童話等情節交織的劇情，論述人類藝術中永恆的主題：愛情與生存的意義，簡直就是天才之作。不僅繼宮崎駿、今敏、原惠一之後榮獲日本「文化廳媒體藝術祭」動畫部門大獎，更得到蒙特婁奇幻影展最佳作品、導演、劇本、影像技術及動畫獎的青睞。

後來，湯淺政明拍了幾部電視動畫，包括松本大洋原著的《乒乓》動畫版，並受邀為美國當紅動畫影集《探險活寶》（Adventure Time）擔任第6季163集〈神奇食物鏈〉的導演。直到今年，他才帶了二部執導長片：《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夜は短し歩けよ乙女）以及《宣告黎明的露之歌》（夜明け告げるルーのうた）重返大銀幕，並以後者奪得國際動畫殿堂：法國「安錫動畫影展」最高榮譽「水晶獎」。在這之前，日本只有宮崎駿的《紅豬》（紅の豚，1993）和高畑勲的《平成貍合戰》（平成狸合戦ぽんぽこ，1995）二位大師獲此殊榮，可見國際影壇對湯淺政明的高度肯定。

湯淺政明的風格融合了日式動畫的細膩、美式動畫的幽默，與歐式動畫的自由表現。他不像《你的名字》（君の名は，2016）、《聲之形》（聲の形，2016）那樣追求每個細節都如照片般栩栩如生的寫實派，而是隨著劇情和內容的需求不斷變化表現形式，在《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一片中，畫面便時而精緻華美，時而轉為大色塊的普普風。動畫特有的「變形」（déformer）表現手法，更被他大量運用在人物和場景之中，例如吞下東西的時候喉嚨和肚子會突然膨脹，人物的手腳會隨著動作而任意伸長或扭曲，這樣的風格可溯及1930年代美國動畫黃金時期的米老鼠（Mickey Mouse）、菲力貓（Felix the Cat）和大力水手（Popeye the Sailor）。本片動畫技術採用Flash軟體製作，用電腦動畫呈現1930年代的風格，簡直就是動畫史的古今呼應。

電影中的空間也是一樣，並不固守物理原則，反而任意放大縮小，例如李白所在的雙層電車外觀看似狹窄，裡頭的空間卻大到宛如城堡一般。湯淺政明表示，描繪到現實存在的地區時（如京都的木屋町、先斗町和鴨川），劇組都有到現場取景，從地理相對位置到房屋的樣貌，都具備現實的合理性。但他也想在畫面上表達出角色主觀對空間的感受，就如同閱讀小說時對文字描述的想像一般，電影中描繪的是符合角色印象的場景，而非寫實的物理空間，這也是在讀完森見登美彥的原著文字後，所激盪出的想法。

被譽為「京都雙璧」之一的知名作家森見登美彥，這次與湯淺政明是第二度合作，2010年時，湯淺就曾將森見的《四疊半青春迷走》（四畳半神話大系）改編為電視動畫。《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可視為《四疊半》的姊妹作，不僅場景類似、角色重疊，連劇情中大玩時間遊戲的手法都十分雷同。在《四疊半》中，每一集的最後主角都會逆轉時間回到最初，重複大學生活的輪迴，經由不同選擇發展出無限的平行宇宙；在《春宵苦短》中，一夜則長得像經過春夏秋冬，不僅象徵心理時間的長度，更用四季彰顯主角在戀愛不同階段的心情。其實湯淺政明在第一部執導長片《心靈遊戲》中，就曾玩過倒帶重來的時間迴圈遊戲，看來「時間」對湯淺而言，是一個重要的創作母題。

湯淺政明表示，上次改編《四疊半》時太過在意將原著小說動畫化，感覺比較像是畫面在輔助文字情節。這次的《春宵苦短》是大銀幕電影，他希望強調動畫的表現特性，因而特別講究前述的變形、以空間反映角色心理等描繪手法，每一個分鏡都充滿玩心，動漫愛好者看了想必會熱血沸騰。相較於《心靈遊戲》中玩得太瘋的大量實驗手法可能造成的觀眾疏離，這次湯淺政明成功拿捏尺度，既淋漓盡致表現創作的自由，又不造成觀眾太大的負擔。是成長，也是成熟了吧。

除了繽紛的畫面之外，本片的劇情內容舉凡拼酒、詭辯、宴會舞蹈、春宮畫、校慶表演……等等，雖然都是與人類生存無關緊要的枝微末節之事，卻展現出「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倉廩時而後知禮義」的真諦：先要有閒，才能創生文化與藝術。

女主角一心想品嚐的夢幻名酒，其實是改編自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也有寫到的著名調酒「電氣白蘭」。游擊舞台劇與校慶執行委員會的攻防戰，也像在影射日本的學運（尤其京都大學更是從戰前就對抗政府捍衛學術自由的學運聖地）。劇中有一段在二手書市發生的奇幻遭遇，森見登美彥拿出對文學史的研究，鉅細靡遺地講述書與書、作者與作者之間的關聯。戀愛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理，在本片中被描寫為日本古代的攻城戰，展現了對日本歷史的研究。形式與內容相輔相成，編織出一部熱鬧絢爛，並頗具深度的影像作品

曾替電影《失樂園》（失楽園，1997）、電視劇《庶務二課》（ショムニ，1998～2013）、動畫《鋼之鍊金術師》（鋼の錬金術師，2003～2005）……等多部作品配樂的大島滿（大島ミチル），是從《四疊半》就與導演合作的老班底。她為本片製作了充滿跌宕，緊緊吸住觀眾耳朵的精彩配樂，其中在大學校慶中如打游擊般，到處臨時架台搬演的歌舞劇《乖僻王》，更是令人拍案叫絕，爆笑感人程度不輸《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2016）。為「學長」配音的星野源在片中說學逗唱，表現也十分傑出。順帶一提，《乖僻王》中的男男情節，其實在導演前作《心靈遊戲》便已出現過，不曉得未來有沒有機會看到湯淺政明的BL或百合作品呢？

知名插畫家中村佑介為森見登美彥的《四疊半》和《春宵苦短》的原著小說繪製封面，自然成為了這二部改編動畫的角色設計原案。配合他的繪畫風格，二部作品的美術也充滿了來自浮世繪與日本花牌的濃濃影響。另外，由中村佑介繪製專輯、單曲封面的樂團「亞細亞功夫世代」（ASIAN KUNG-FU GENERATION），則為這二部作品獻唱了主題曲。正如本片的主旨：「人與人之間，緣分一線牽」一般，中村佑介的畫也為原著小說、影像和音樂，牽起了友誼的橋樑。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是湯淺政明和森見登美彥這對充滿才華、幽默、熱情，加上十二萬分努力的組合，繼《四疊半青春迷走》之後再次獻上的精彩新作。全片笑鬧百出、感動滿點、技藝精湛，在青春校園與戀愛的架構裡，灌注二人各自對文學史、動畫史、日本歷史的鑽研，展現對自身專業、對角色故事、對少年少女、對社會、對京都、對日本、對全人類的極致禮讚。那是浪漫透頂、無用至極（以這個資本主義實務社會而言），既是與生存最無關的小事，卻又是人類存在本質的核心。那就是藝術，那就是愛！

不必再追捧過去的榮光了，生在這個時代的我們能夠擁有湯淺政明，是多麽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