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620 2018-04-14 | 影人 |
合拍電影的待客之道:
專訪《盛情款待》導演陳鈺杰
文 / 童詠瑋
陳鈺杰在台灣年輕一輩的電影導演中,一直算是個特別的存在。一來是他那不太一樣的成長背景——出生於台灣,成長於美國德州,大學畢業後,又回台就讀研究所,具跨文化經驗;二來是他身兼導演與攝影師二職,這在台灣並不常見。而且他不只拍攝自己執導的作品,也跨刀為他人掌鏡。從《小偷》(2011)拿下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到電視電影《曉之春》(2014)入圍六項金鐘獎後,在眾人的引頸期盼下,這份特殊性依舊延續到本次的《盛情款待》,首部劇情長片就是台日合拍製作(日方是日本老牌電影公司松竹),也再親任攝影。

放映週報特別和陳鈺杰導演,就其自身的遷移與創作經歷,試著理出本片作為台灣電影圈的一個特例,有何脈絡,或許也能從中想像:在跨國合拍的風潮下,我們還有什麼更多的可能?

 

台灣導演與日本電影圈的緣起

——可否先請您聊聊本片的製作,我們在片尾看到電影獻給已逝的佐藤茂雄先生,字卡寫本片是因他而生的。我們知道整個電影籌拍了七年,您是什麼時候加入這個計畫的?

陳鈺杰(以下簡稱「陳」):我盡量簡短,因為這個故事還滿長的。這個案子在我認識松竹之前,他們就已經試著做了五年。那五年間,松竹攝影廠的社長北川淳一先生(本片製片)和SATO桑(佐藤茂雄)一起開發了兩、三個劇本,然後他們覺得應該要往外看。在這方面,台灣跟日本很像:我們都是島,有自己的本土市場,可是我們也在想能怎麼樣面對好萊塢、面對更大的市場等等。所以他們開始試著找合作,但是日本的環境還是滿保守的,合拍也不好做,過程之中遇到很多困難,最後他們就停了。停了之後,SATO桑過世,北川先生跟松竹為了尊重、紀念他,還是想完成這個案子。他們跟我講起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突然有一個靈感,覺得這好像滿特別的,也是一種款待,畢竟平常不會有一個公司去做這樣的事情。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陳:剛好我之前拍的兩部作品,他們都有看過。可能因為《小偷》在東京播過1,然後《曉之春》好像是他們的製片朋友介紹的,他們看了覺得有點興趣,所以來找我,就認識上了。

——當初松竹找上你的時候,有過擔心嗎?畢竟這是你的首部劇情長片,合拍似乎不是常見的選擇。

陳:一定啊。我自己的看法是,做任何新的東西,一定會有很多擔心和恐懼,可是如果我們讓恐懼來決定要不要做,那我們永遠不會敢做新的東西。所以那個時候就盡量不去想,我想可以跟松竹合作,也是一個好的機會。加上我很喜歡小津,有機會沾個光也好。


1. ‭ 《小偷》曾參與日本東京短片節(Short Shorts Film Festival)亞洲國際競賽單元(Asia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並榮獲最佳短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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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有想過自己會在日本執導電影嗎?在《盛情款待》之前,你就有一些在日本拍攝的經歷了,跟日本的緣分是怎麼開始的?

陳:沒有(想過)耶。剛好《小偷》在那裡播映,後來日本觀光局找上台灣的廣告公司,就是我跟陳柏霖、吳慷仁拍的那個系列。他們那時候也很願意嘗試,當時微電影還沒有那麼流行,他們想試著用故事推廣觀光,因為我也想要focus在故事上,覺得聽起來不錯,所以剛好有幾個算是運氣好的機會吧。

——松竹在找你之前的那五年間,還沒有現在這個劇本的原型嗎?

陳:完全沒有,之前的完全是不一樣的故事。有機會合作之後,又聽到SATO桑的故事,我就在想可以有什麼不一樣的角度。因為之前跟砂田麻美導演合作拍攝過宮崎駿的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夢と狂気の王国,2013),那個時候我就找她,看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寫劇本。因為如果是合拍,我希望從劇本的階段開始,就有兩邊之間的溝通。

——之前怎麼會加入砂田導演這部宮崎駿的紀錄片拍攝?

陳:也是剛好,《小偷》去杜拜(國際電影節)的時候,她的紀錄片《多桑的待辦事項》(エンディングノート,2011)也在那裡播。我們在那裡認識了之後,我就去找她的紀錄片來看,覺得非常厲害,她又是是枝裕和的副導,後來我去東京參展的時候,就邀請她來看《小偷》。她看完問我《小偷》的攝影是誰,想要合作,我回說是我,她說:「你自己拍!那你應該不願意幫別人拍吧?」我說沒有啊,我很願意幫別人拍。

——在那之前也有擔任過別的導演的攝影嗎?

陳:像我幫陳駿霖拍過一個廣告,也有幫過其他幾個導演。如果故事好,又是一個好的共同創作,我都很願意。因為我拍電影喜歡的是電影,沒有一定要當導演。我只在乎怎麼樣把故事講到最好,可以協助的話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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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情款待》也請到了是枝裕和的燈光師尾下榮治先生,這也是砂田導演幫忙牽線的嗎?

陳:算是啦,但不是直接牽線。我在幫砂田拍攝宮崎駿的時候,中間也拍了《風起》(風立ちぬ,2013)主題曲(《飛機雲》,ひこうき雲)的MV,由松任谷由實演唱的。那支MV的攝影是我,燈光師就是Oshita桑(尾下榮治)。他們跟我說他是《橫山家之味》(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2008)的燈光師,一方面我超愛那部電影,二方面那次合作完,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變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很喜歡那個MV,很喜歡我們拍出來的感覺,那一年一直在跟別人說這件事。

——那時候去當攝影也完全不會講日文嗎?

陳:我現在還是不會講日文,只會一點點,我們都是用英文。砂田會講一些中文,因為她之前在台灣待過一年,大學的時候來台灣學習過。她很喜歡台灣,常常跟我說很想念之前住的永康街,她超台的。不過他們還是會幫我找翻譯。

——這次跟砂田在劇本的合作上,工作模式大概是什麼樣子?怎麼克服語言隔閡?

陳:這滿好玩的,我們會用英文一起討論整個故事的走向,討論後她用日文寫一稿,我用中文寫第二稿,然後再翻譯成中文、日文。過程跟這整個電影的精神是一樣的,也就是我們怎麼去看跟我們不一樣的背景、不一樣的語言?我們可能會誤會什麼?我們覺得有趣的、莫名其妙的,別人也這樣覺得嗎?進而我們可以怎麼樣去體諒別人?那個時候我們也一直想這樣是否真的可行,這麼多語言、背景,又有兩代之間的差異,會不會太雜亂?可是我最後就說,現代人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子嗎?尤其在網路時代,你不想要出門,別人也來到你家了,沒有選擇。

——很有趣的是,您的創作經歷,似乎跟另一位與日本片廠合作的台灣導演姜秀瓊有些類似。您們同樣拿過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也都跨足電視,然後和日本合作,不過她是受東映株式會社邀請,拍攝了《寧靜咖啡館之歌》(2014)。

陳:我們差別比較大的部分,可能是松竹給我完全的主創權。我跟砂田在寫劇本的時候,他們大致上都不干涉。包括我們要怎麼製作,為什麼最後變成一個特效片2。當然他們一開始是勸我不要,預算會增加。我覺得是一個信任,當然也變成我要負起更多的責任,找台灣的資金啊等等,什麼都要做,也就擔任了本片的製片。


2. ‭ ‬片中主要場景「明月館」,因找不到適合的湖畔溫泉木屋,劇組改用綠幕搭景合成,共使用了超過180個特效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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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像選角也完全給您主導權嗎?這部片另一個讓人非常驚喜的,是請到了曾經和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黑澤明等導演合作過的香川京子客串一角,這個合作是松竹建議的嗎?

陳:主導權都給我,我們一一拜訪想合作的演員。我自己不會敢想可以找香川京子,這是砂田想的。剛好她跟《東京奏鳴曲》(トウキョウソナタ ,2008)的製片Yukie Kito是朋友,她們聊起這部片的時候,因為對方知道一個外來者在日本拍片也不簡單,所以很願意提供一些協助,後來也擔任了本片的監製。我們提到有這樣一位老旅館經營者的角色,問她有可能找香川嗎?她說maybe,請我先見她看看。當時也是運氣,剛好Kito桑要做一個算是紀錄的片段,拍攝香川小姐講述她過去跟黑澤明、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的合作經驗。可是他們預算很少,她就問我願不願意去拍。

——算是和香川見面的交換條件嗎?

陳:Ok啊,我就飛去幫她拍。見到香川的時候,我的劇本已經好了,她就說好啊,把劇本寄給她,她來看一下,再透過Kito桑跟我們說。那個時候不知道她真的會做,也很怕,我跟松竹說我們找了她,他們覺得不可能。後來還是等了一段時間,不過最後她答應了。

——跟這樣一個傳奇演員合作,有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部分?

陳:很深刻啊,從頭到尾在拍她的時候,都在想小津也拍她,黑澤明也拍她,我竟然可以拍她,好酷喔。拍完之後,她跟我說她拍這部片其實很緊張,我說為什麼緊張,我又不是誰。其實在日本拍戲前,通常會先有很多次排戲,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天聊了一下,攝影機擺好,我就說我們來吧。她有點驚訝,問我不排戲嗎,我想了一下,覺得不用,我說:「有你在啊,不需要。」她後來說她從來沒有直接來過,但我常常這樣做,因為有的時候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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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與攝影

——後來您留了一個很長的鏡頭在香川身上。

陳:拍攝時我們就覺得,這場戲會很特別。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瞬間她就是香川,她的表情、眼神,就是有好多故事,有好多經驗。那些東西是我們,特別是我們年輕的這一代,得要願意去看,願意去跟他們互動,才得的到的。很多經驗我們需要學習,怎麼樣可以更快的學到更多,就是從我們的長輩身上。

——全片其實有很多像這樣,似乎很有意識進行觀看的推拉鏡頭,特別是我們知道掌鏡者就是你。尤其最後當王柏傑走進那個號稱可以容納五十個人的宴客廳,有一個推軌鏡頭,一開始我們以為是王柏傑的主觀視角,但後來攝影機與他分開,移到了餐桌另一邊拍攝三位主角。可以請您跟我們分享一下,這些鏡頭的設計構想嗎?

陳:我覺得攝影機的觀點很重要,因為不管怎麼樣,電影就是透過這個畫面,我們就是透過這個來看嘛。那我盡量,因為我還在學習,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取景、每一個打光,攝影機該不該動,該高一點或低一點,該長一點或短一點,該剪碎或留長,我覺得這些選擇,都端看能否幫助我們了解故事,了解角色當下的心情。起碼你提到的那一顆,它算是一個長鏡頭嘛,是一個緩和的時間流變,但是透過這顆鏡頭,好像可以表現出整部片的一些變化。之前在構思時也一直在想,我們的拍攝和剪輯算是一個比較穩的節奏,但是可以如何讓觀眾從中不斷得到意料之外的驚喜,得到不一樣的感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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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來,您自己怎麼在導演與攝影這兩個身份間轉換或調適呢?

陳:我每一次如果有機會去幫忙擔任攝影師的時候,都學到好多,因為可以完全專注當攝影,也可以有時間看別的導演怎麼導戲。我自己再回來當導演的時候也兼攝影,可能因為時間比較趕,或者預算比較沒有那麼多,我們把攝影的錢省下,花在其他地方。當然啦,從一個導演的角度,我會想要有更多的挑戰,是假設我只當導演,不再身兼攝影,可不可以更focus在講這些故事,更focus在角色細節等等。因為不管怎樣,你還是分散了注意力;但現在這樣也有好處,還是回到「款待」這件事,我覺得拿著攝影機跟著演員一起拍攝的時候,就好像跳舞一樣,是一個互相,我還滿享受的。

自身的遷移與世代相處

——片尾使用了Cat Stevens的〈Father and Son〉這首歌,您昨天在試映後,談到這部電影處理的世代衝突,某部分也可以回溯至自己過去和父親對於職涯選擇的爭執?這首歌是在劇本階段就選定了嗎?來呼應不管是這部片,或是您自己生命中的父子命題。

陳:那個時候沒有,我們只是在想,這個故事結束的時候,感覺需要這首歌讓命題回到兩代之間的關係,不只有父子,是要從傳統的美德,到我們的未來走向。這是我們很難拿捏的,常常是我們往前走的時候,就可能忘記了過去;或者我們太懷念過去,以致於無法前進。當時我阿姨跟她一個台灣的製片朋友也是因此建議我回台灣,希望我跟上一輩的這些背景,有一個更好的結合。

——當時阿姨是如何說服你的?過程中有抗拒嗎?

陳:我阿姨是做藝術的,那時候我在美國唸電影,我媽很擔心,她就一直請阿姨跟我講講看,但阿姨覺得也沒關係,自己就是這樣子混過來的。不過,她和她朋友覺得我也可以多去理解自己的背景是什麼,父母的背景是什麼,我從哪裡來等等。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他們跟我說這些,我聽了好像很有道理,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缺少了什麼,就回來報考北藝大。大家跟父母親都會有很多衝突,我也是一樣,但我想他們最驚訝的,應該是我當時願意選擇回台灣,這可能也開始改變了我們的關係。我們的話不多,也不知道為什麼,有可能真的是因為很難溝通。很多台灣的父母親都這樣,很想跟小孩說什麼,可是又不敢,然後小孩也不敢跟父母親說什麼。於是就變成我們都沒辦法溝通,只是一起吃個飯,然後看著彼此。這就是我為什麼最喜歡吃水餃的那場戲,雖然沒有講話,可是還是有一些互動。但如果真的要解決細膩的問題,還是要溝通,你不能從頭到尾一直吃,然後我們都變胖了。我慢慢越長越大後,覺得就做給他們看吧,盡量不要讓他們失望,走錯路時也可以跟他們溝通,有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他們能理解,可能他們也遇過一樣的問題等等。

台日合拍新篇章

——在看這部片的時候,除了余貴美子的選角,不免讓我們想到她也出演的,侯孝賢導演的《珈琲時光》(2003),王柏傑和藤井美菜之間的關係,尤其餐廳吃飯的一場戲,也彷彿讓我們看到《一一》中舊情人的身影。這些前輩參與過的跨國製作,某程度上也有影響到《盛情款待》嗎?

陳:我覺得一定有被影響,當然我回台灣之後,去北藝大學習,看到很多台灣電影都有家庭的原型。楊德昌、侯孝賢,或者李安早期的《囍宴》(1992)、《飲食男女》(1994),有這麼多好的家庭劇。但為什麼是家庭?是不是因為家庭反映了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是不是因為家在我們生活中是最重要,卻也是在我們繁忙時最容易忽略的?這些想法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我自己完全不敢跟那些作品比較,當然一定會參考,如何既尊重過去那麼好的電影,又可以帶給觀眾新的角度,表現我們自己的經驗,也就是在網路時代、全球化下,我們跟父母親的差別是什麼,兩代間的溝通的問題在哪裡。我忘記之前誰跟我講過,「人」這個字就是這樣,兩撇互相靠著彼此,這個電影最後好像也是在講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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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上一輩的這些導演跟日本的關係,有初戀也有鄉愁,身為年輕一輩的創作者,您怎麼看自己作為外來的他者,現在跟日本的關係?

陳:我覺得我跟日本的關係,就是我跟台灣的關係。回來台灣之後,我得到的那些inspiration(啟發),那些刺激,讓我感覺到自己需要更多。那個刺激是關於亞洲的,亞洲的美學、背景、歷史等等。這樣過了十二年,我覺得台灣就是我的出發點,受到剛剛說的這些大師的影響,看他們的電影,看他們跟日本,跟整個亞洲的合作。這都可以回到人跟人之間的一個互相。

——片中有一個橋段是藤井美菜的婚宴餐點被換成法國菜後,她說法國不一定是最好的。有趣的是,日本也常常作為台灣遙想的他方,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也馬上意識到,眼前描述的日本,不管是風景或價值,也一定是最好的嗎?這之中有西方與東方、日本與台灣,不同的路徑與座標,您怎麼看自己在之中的位置?

陳:我真的希望我的位置是在全部的中間,在西方跟東方的中間,在台灣跟日本、亞洲的中間。我們無從選擇自己的成長、背景、語言,最後當我們要解決任何問題,要一起往前走的時候,還是要溝通,所以就是回到人,回到人與人之間的一個互相,好像就是那麼簡單。我們都是人,我們都在這個地球上,我們是沒有borders(邊界)的,不用去樹立各種高牆隔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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