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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 2017-04-25 | 影展 |
專訪台北電影節總監沈可尚、策展人郭敏容:
「影展是一種投石問路的過程」
文 / 洪健倫
你覺得影展應該扮演什麼角色?你又為什麼非要去影展看片不可?

過去幾年,台灣各個城市紛紛辦起影展,大台北地區公家補助、商業映演的大小影展更令人目不暇給。但在這一波又一波的「影展熱」中,或因為公部門的「關愛」,或因為影展增加致使彼此屬性重疊,都讓影展更細膩地思索自己的定位與區隔;另一方面,也有影展算準了觀眾對特定題材或影片勢必趨之若鶩,投其所好舉辦了「秒殺場」;同時,近年台北商業戲院的藝術電影選擇,或者是線上平台都越來越多,取代了過去影展的部分角色。觀眾與環境的變化,也推動與改變著台灣影展的面貌。

上述種種現象,都不斷刺激我們重新思考「影展」今日的存在意義——究竟,影展是嗨翻天的嘉年華?或是大師名作搶先看的獨家管道?抑或有更多值得深思的價值?

今年台北電影節(下稱北影)對於「影展」的本質,做了更多的辯證、深思與反省。《放映週報》也試圖在影展初步架構階段,搶先見見北影這兩位核心人物,追蹤他們的思考軌跡,探問他們想要打造的是什麼樣的影展,又可能帶給我們什麼樣不同以往的影展經驗。

去年,北影年方十八,然而其轉大人的成年禮辦得並不順遂——一方面,一場驚動影壇的官場風暴,大大影響了籌備過程,新任總監人選更直到上屆影展落幕時仍然懸缺;另一方面,這個背負城市之名的影展,節目架構也大幅更動,不但取消了行之有年的「焦點城市」,觀摩單元的設計也重新洗牌,試圖在吸引新觀眾之餘,也為他們與藝術電影創造更多的邂逅機會。然而,改變效果有限,更引起長年參與北影活動的影迷之間批評檢討的聲浪。儘管如此,我們仍可以看到北影不斷自我挑戰,試圖找到和觀眾溝通的方法。

 

「成年」之後,改變仍在發生

去年底,2013年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得主——《築巢人》的導演沈可尚,義氣相挺出任影展總監。今年,影展辦公室也由原位於八德路附近的台北偶戲館,搬到了萬華剝皮寮古蹟內新裝修的辦公空間。除此之外,北影的節目架構與影展方向也再次進行調整。改變持續發生,十八歲成年禮之後,北影仍舊思索著如何形塑自己的樣子。

四月中旬,北影公開今年的首波片單,新單元「電影正發生」內容讓人耳目一新,除了首次從「配樂」的角度來探討電影藝術,影展更將邀請林強與詹京霖在影展現場共同完成短片配樂,將不同崗位創作者合作的神秘過程帶到影展觀眾面前。這是策展人郭敏容與新任總監沈可尚都很想完成的嘗試。

除了已公布的「電影正發生」,去年推出的「感官嘉年華」將會繼續延續前一年節慶式的歡樂氣氛。關注新導演作品的「未來之光」單元將重出江湖,只是確切名稱未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將會把更多焦點放在對國際新導演的關注之上。「年度精選」觀摩單元也可能將再次復出,只是選片方向將更大膽地挑戰觀眾對電影的認識。除此之外,今年還會策劃一個亞洲電影專題,關注日、韓、中、港、台,以及東南亞各國的獨立電影。

至於這些節目將以什麼樣的樣貌呈現在觀眾面前,又將帶給觀眾什麼經驗,這次訪談中,與其說問到了答案,不如說聽見了更多,由策展人與總監拋出的提問。然而,正是在這些不斷交相拋擲的問題之中,他們心目中影展的角色,才得以慢慢清晰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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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連結。」 

「今年台北電影節的關鍵字是『連結』。」策展人郭敏容在訪問一開始如此說。

正式訪問之前,就聽郭敏容提過好幾次,北影今年想要串連的,是台灣與東亞、東南亞地區的創作網絡。「我們如何跟這個區域產生連結?」敏容說,「我希望我們不只是放片,而是理解他們的狀況,以及理解每一位創作者為什麼要講這樣的故事,他的各種背景又是什麼?」 除了反映國際影壇趨勢之外,之所以有這樣的構想,也源於近年郭敏容對於國內外電影發展觀察受到刺激,催化之下而生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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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得從去年金馬獎結束之後談起。去年金馬獎公布得獎結果,台灣電影大敗,檢討聲浪再起,有人痛定思痛,有人指責賽制胳臂向外彎。頒獎典禮翌日清晨郭敏容仍起了大早,前往她二度造訪的新加坡電影節。當家鄉的朋友們熱烈檢討國片為何慘敗,她則身處新加坡,坐在名為「東南亞電影創作基地」(South East Asia Filmmakers’ Lab)的工作坊裡,旁聽來自東南亞各國,準備拍攝第一部長片的年輕創作者們,一一分享自己的作品故事。

學員用英語發表,口音各異,突然因為一個陌生的詞彙,讓郭敏容的思緒岔了出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的狀況很有趣:眼前,不同國家的人們交換彼此的故事,互相瞭解,也許將進一步合作,也可能成為創作上的精神支持。」她緊接著說,「於此同時,手機裡的大家則討論著國片為何在金馬兵敗如山倒。」家鄉的人們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但工作坊中的創作者們卻熱切地了解別人,兩地創作者處境、心境落差的關鍵,就在於人與人的連結。

東南亞各國年輕影人的連結緊密,在許多國際交流場合上也看的到,泰國、菲律賓的年輕創作者在派對上往往成群結隊行動,「只要認識其中一人,很快也會認識其它朋友。台灣的拍片環境其實比東南亞國家成熟,拍片人口也更多,但在許多社交場合上,台灣的電影工作者好像都是孤單一人。」

台灣與東南亞創作者的對照,猶如台灣社會與東南亞各國關係的寫照,「或許因為他們都是東協成員國,或許因為地緣關係,東南亞各國創作者交流很活絡,相對的,台灣好像置身事外。」

但是,若進一步思考如何拉近彼此距離,一連串問題跟著浮現:「東南亞各國創作者可以找到彼此連結的點,我們又能如何找到那個點?」郭敏容連珠砲般地提問,像在問大家,更是在問自己。「我們有沒有在聽他們的故事?我們又在講什麼樣的故事給他們聽?他們有聽到嗎?」沈可尚則從旁補充,這樣的關注與思考,或許更該擴及到距離我們更近的香港。「面對香港的獨立創作者,我們可以彼此支持、成為系統嗎?」

除了思考如何讓台灣創作者向外連結,郭敏容也在思考如何讓北影能夠主動地去串連東亞獨立電影創作圈。她提到,新加坡電影節企圖成為東南亞電影的樞紐(hub),釜山影展則是全亞洲的電影中心,金馬影展是華語電影的樞紐。至於台北電影節,在鄰近區域間又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郭敏容思考著如何突破僅止關注自身發展的受限視野,放眼台灣在整個區域間的位置與發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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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自己的鄰居無知,又如何理解自身處境?」

在放映電影之外,還希望在創作者之間建立支持網絡,這可能是許多觀眾在影展中看不見的一面。沈可尚接任總監至今剛滿半年,過去的身份一直是創作者與觀眾,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影展的核心工作,也讓他對「影展」兩字,尤其是在選片思維上,有了另一層的理解。

回想剛開始聽到郭敏容提議聚焦東南亞,他的第一個反映是,「他們的片子有比較厲害嗎?」但他也發現,這反應其實隱含了過去自己對影展的片面認識,「過去我認為影展的工作,不外乎介紹西方歐美得獎影片,告訴我們大導演、大明星今年的挑戰,讓我們追隨大師腳步,以及歐美影展定下來的觀影品味。」

真正參與了策展團隊的討論後,他認識到,「這樣的印象,反映了我在思考上的狹隘。影展供給我們世界各大影展的片子,這固然是影展的功能之一,但影展功用不應該僅止於此。」近年台灣電影裡出現越來越多認同、語言、族群、身份的議題,也有越來越多僑居台灣的東南亞創作者,沈可尚指出,「如果對自己的鄰近國家無知,無法辨識背後潛在的複雜脈絡,我們又將如何理解自己今日的處境?」通過影展提供的內容與串連的訊息,引發對區域文化的理解與共感,從而反身認識自己,沈可尚認為這是影展應該努力嘗試的方向。

「開啟對話,是我們追求的影展經驗。」

除了少數國際名導,台灣觀眾對於東南亞電影似乎仍然陌生,該如何和觀眾溝通,如何引起觀眾的興趣?每年都會受到市議會檢視執行績效的北影,是否因此仍會受到議會重砲檢討?不禁令人擔心。

這樣的擔心背後反映的是對電影與影展的成見。談到這個話題,郭敏容語帶無奈,「如果今天放的是法國電影,大家就比較不會問為什麼要放這部片。但因為今天它是一部來自東南亞的電影,好像就得講一些非看不可的理由。」 然而,那可能只因為我們未曾嘗試理解,或者還不熟悉他們非這麼說話不可的原因與脈絡。

沈可尚也不想拘泥於既有的影展成功之道,高票房創造的某種「溝通」的幻象。可能之前的影展真的培養了一群觀眾,但是當台灣院線看藝術電影的選擇更多了,藝術片院線仍需要考量商業性,因此其所定義的「好看」也已經是一種習慣,「我們被快速容易獲得的電影消化大部分力氣,很少有機會再去創造一個討論空間。」

因此他們認為,影展便是這個討論電影的場域。像是「如何透過我們的選擇,讓大家看到很少人有機會認識的創作者?」或者是「什麼是電影?電影還有什麼可能?」這些是不用考慮市場投資報酬率等風險,非營利性質的影展,才有辦法丟出來的提問,也唯有影展能有系統地帶領觀眾去思考。因此,想辦法創造一個「影展獨有的經驗」,才是他們責無旁貸的使命。

沈可尚原以為自己不特別在意這一塊,但在籌備過程裡,「影展經驗」卻是許多想法圍繞的關鍵。「『能不能開啟對話』是我們追求的影展經驗。」他說,「不是那些票房保證的大片,而是這些非得由影展來創造的對話契機,才是影展的價值所在,才證明影展存在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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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深思熟慮的直觀經驗是無罪的。」 

看見電影更多的可能性,關鍵之一是觀眾能打開心胸,擁抱多元。郭敏容以自己在國外參加影展的經驗為例,「每年年初連著參加鹿特丹與柏林影展,往往連續三個禮拜瘋狂看片。待了一個多禮拜之後,我開始享受的不光是影片好看與否,還有『多元性』,不管是區域、故事、手法上的多元,不管多累,甚至片子有缺陷,看到不一樣的片子還是有滿足感。」但她也強調,「北影還是會選入一般認知上『好看』的電影,在此基礎上,再想辦法帶入多元性,讓觀眾被挑戰。」觀眾產生疑問,不一定立即有答案,但疑問累積在心中,下次再看到類似題材時,說不定就能夠換個角度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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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3 期【放映頭條】
 
 

籌備期間,郭敏容不斷丟給沈可尚各種片型,各類挑戰。沈可尚坦言不見得第一時間就被打動,有些剛開始很難理解,不太喜歡的片子,卻反而讓他印象尤其深刻,引發更多思考。他因此也鼓勵大家嘗試打開自己的心,「如果把心打開,相信每個人都會因不同的背景與美學觀念,對敏容挑的片子產生多元且有趣的詮釋。」

他們認為,台灣觀眾應該建立對影像視讀的開放性與自信。郭敏容指出, 「長久以來,台灣沒有不同敘事方式或觀影習慣進來。整體而言,台灣觀眾、評論、電影工作者,對影像的理解複雜度是不夠的。有時候,我們的確沒有『看懂』一些影片,但我說的不是鉅細靡遺的分析,而是思考影片這樣安排想要說什麼的能力。」

沈可尚則希望觀眾更相信自己的感受,他鼓勵大家試著相信自己的直覺,自主地理解影像。「再經過深思熟慮的直觀經驗是無罪的,觀眾、評論者、創作者也應該是平等的關係。不用管導演是誰、得過什麼獎,電影就是電影。把詮釋的權力還給所有觀眾。」沈可尚說,「策展人能不能被挑戰?可以。影展能不能被挑戰?可以。彼此的喜好能不能被挑戰?都可以。」

「影展是一種投石問路的過程。」

「我現在慢慢理解到,影展就是一種投石問路的過程,」沈可尚說,「而一個影展的品味,展現於其投石問路方式的『選擇』。」選所謂的強片,辦一個別人或官方眼中『成功』的影展其實很簡單,但他們都認為影展工作,更重要的是累積觀點。沈可尚說,「影展如何提出自己嚮往的方向,告訴觀眾我們的看法,與之對話,就是確定『影展是否是一門獨特專業』的關鍵。」

為了實踐影展理想,郭敏容與沈可尚以及影展團隊並沒有選擇一條好走的路。擔任總監後,沈可尚也經過市議會洗禮,他笑稱那個經驗「嚇死人。」談到北影未來的方向,他們並非不擔心失敗,但那絕對不能優先於他們經過反覆辯證與思考的影展信念。「台北電影節必須創造影展經驗,找到自己的政治位置,頌揚我們認定的無畏的創作精神。一個機構要有自己的信念,行不通可以改弦易轍。」沈可尚說,「但我們總得一試。」

(責任編輯:陳亭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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