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562 2016-06-27 | 專題 |
山雨欲來——2016年港產片中的時代寓言
《十年》、《樹大招風》、《選老頂》
文 / 曾芷筠
香港電影《十年》第一段影片〈浮瓜〉:兩名受中共高層雇用的混混(一個是名叫長毛的香港中年胖男人,一個是年輕印度裔),即將在一場五一勞動節慶祝場合上暗殺議員,目的是為了引起混亂,讓社會輿論支持推動「國安法」。這兩個混混,有些年紀了,做餐廳酒樓遇上倒閉,做建築工地被層層外包,只好在黑社會接活兒,唯一的希望是跟到一個可靠的大哥,有一口長久的飯可吃。為了決定由誰開槍,他們拋擲起一枚硬幣,幣值一元,輕如鴻毛,卻可以決定他們的命運。鏡頭慢動作拍攝旋轉中的硬幣,交叉剪接政治高層的密謀、華麗虛偽的公關秀,硬幣落下,是反面,鑄造年份映現眼前:1997年。接著,接頭的大哥下了指令:老大為你想過了,多爭取五十萬,一人殺一個,大家都有錢賺。兩個角色為了賺錢鋌而走險,錯認仍有選擇餘地,然而命運早已被決定,終將遭到背叛,一上場便已無法改變,下場盡是諷刺。

這段短短的劇情充滿政治隱喻,數字與時間是極為有趣的象徵,1997,五十年,時間銘刻著歷史節點,劃分命運的數度轉向。

1842年,香港島因簽訂《南京條約》割讓給英國。1860年,九龍半島因《北京條約》被割讓給英國,香港永久成為大英帝國殖民地。1972年,聯合國逼退中華民國,改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並將香港從殖民地中剔除。1984年,中英談判後發表聯合聲明,協議香港主權於1997年回歸中國,是為「九七大限」。聲明內容包括在「一國兩制」的原則下,香港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生活方式維持五十年不變,「馬照跑,舞照跳」,不實行中國社會主義制度。1990年,《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通過。1997年香港正式回歸,遙望著2046年,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夾雜著陰謀、經濟政治的掌控,本該在物理空間中線性前進的時間,行經在小小的香港島與九龍半島上,彷彿一個大爆炸後的混亂重力場,進入不同歷史階段層層積累的生命經驗與記憶,時間被內聚扭曲,各種懷舊、恐懼、認同、民間、官方、民族主義情緒……,多重價值矛盾在此拉扯。

2014年,香港爭取真普選繼而爆發雨傘運動,中港矛盾激化、新一波本土浪潮來到,夾雜各個中外政治力量的對抗。一年半來的種種壞消息更使得香港人民對中國政府的信任瀕臨崩壞,包括銅鑼灣書店股東及職員「被失蹤」、警察闖入大學校園、強拆圍村、旺角衝突、歌手何韻詩的代言合約貿然被停止;今年6月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的證詞更證實了半年的焦心恐懼的想像。沒有自由與民主法治的恐懼、信任崩壞的危機感瀰漫全港,透過新聞、香港友人的言論,悲觀疲憊的情緒是如此強烈。月前一位朋友告訴我:「怎麼會這樣子呢?很多人處於passive aggression(被動攻擊)的心理狀態。」

反應在今年香港幾部本地電影上,無論是銀河映像的大製作(杜琪峯《三人行》、三位新導演歐文傑、許學文、黃偉傑執導的《樹大招風》),或是由郭臻、黃飛鵬、歐文傑、周冠威、伍嘉良合導的獨立製作《十年》、邱禮濤《選老頂》、甚至是張經緯的紀錄片《少年滋味》,不約而同都對於中港之間的矛盾、對未來的徬徨不確定,有更直接的表達。相較於王家衛的空靈纏綿、陳可辛撥開才知箇中辛辣的和諧表象,今年香港電影中的政治寓意明顯更加白熱化。

〈本地蛋〉劇照

《十年》:從當下的恐懼想像未來

今年香港電影金像獎將最佳影片頒發給《十年》,引起諸多爭議褒貶。《十年》的計畫與創作發想早於2014年雨傘運動,始於對當下市井小民心聲的探問,以及對未來的想像是什麼?然而,創作拍攝過程中爆發了雨傘運動,強化了害怕失去自由、民主、法治的恐懼。

《十年》以想像未來為題,由五段短片串起不同恐懼軸線:郭臻執導的〈浮瓜〉中,兩個黑幫小混混沒有什麼大奸大惡,只是為了生存拾起槍枝傷人,卻成為政治陰謀下被操弄、被輕易犧牲的棋子。〈冬蟬〉片名寓意明顯,夏蟲不可語冰,男女主角與不可逆的時間洪流對抗,在廢墟般的封閉公寓內埋頭製作標本,想盡力留住一切。〈方言〉則以不會講普通話的計程車司機面臨生存空間限縮為題,前面〈浮瓜〉中的長毛也提到,開計程車時也被必須考取普通話認證。香港運輸署目前採取鼓勵政策,提供英語/普通話自學教材,提高司機的語言能力,被認為是更優質的服務。而香港本土認同與語言本身有密切關聯,儘管香港是由不同時期的遷徙人口先來後到所組成,不同於廣東、香港特殊的尾音、語氣標誌著認同感,不會講普通話便沒有工作機會,一道門檻排除了底層港人,將之流放至更邊緣地帶。〈本地蛋〉中出現言論出版審查與小小紅衛兵再現,呼應了同樣的難題。〈自焚者〉相當有意思地以偽紀錄片形式創造了自焚新聞事件與輿論平台,讓學者、議員、學生在鏡頭前說出自己的意見,在偽紀錄片的形式中說出了真實感受:「這十幾年來,我們學到最多的,是陰謀論,失去最多的,是信任。」

香港的恐懼是什麼?每段短片都背負了一組因果或對立:動亂事件之於政治陰謀、懷舊記憶之於都市變遷、經濟生計之於紅色資本控制、言論自由之於打壓審查。其中最敏感的,莫過於以犧牲、暴力換取獨立可能的自焚者。香港在一國兩治的歷史情境中,面對中國、面對共產黨政權、面對「不文明」的大陸觀光客等「險惡氛圍」,本片的操作突顯沒有出路的絕望,僅有可能用最後一點身體力氣與日常空間來抵抗,比如存放禁書的秘密書店、充滿標本的廢棄公寓、存在於漫畫裡的懷舊語言記憶、拾起手邊的刀奮力一搏或壯烈自焚。

《十年》以想像未來為名,從不同小人物的視角建構了香港現下語境的各種恐懼,直接給出答案,並提供集體發洩情緒的出口,「本地」的地理框架卻也必然反應了視野的侷限。影片其實並未更多層次地處理不同生命經驗、梳理歷史過程中的矛盾,而是在焦慮恐懼漩渦中打轉,然而也恰好是本片不同敘事風格一致傳達出的共同感受,把握並回應了現下香港集體的精神狀態。影片最後出現的字幕「為時已/未晚」似是召喚觀眾現在起身行動,以避免如此恐怖的想像在不遠的未來成真。按頒獎給《十年》的導演爾冬陞在典禮上所說:「我們最需要恐懼的,是恐懼本身。」這句話此時聽來,是在絕望中保持希望的方法啟示。

《樹大招風》中的季正雄

《樹大招風》:敵不過時代巨輪碾碎

與《十年》互通聲氣,以1997年回歸前夕的集體焦慮隱喻今日的生存危機,《樹大招風》(Trivisa)由杜琪峯、游乃海監製,三位新導演歐文傑、許學文、黃偉傑執導,劇本打磨多年,分鏡精準無比,巧妙堆疊節奏,故事完整極具巧思,三導演三角色透過剪輯天衣無縫一氣呵成,令人觀看過程不時感到渾身顫慄。

影片講述三個落魄梟雄各自走上窮途末路:季正雄(林家棟飾演)在街頭槍殺警察後從容逃亡,靠著狡猾多變的面貌口音,持多款假護照在中港間隱姓埋名穿梭自如得不露痕跡。葉國歡(任賢齊飾演)放下槍枝不再搶劫,改走私電器到大陸,因此必須對高官陪酒堆笑臉,企圖在險惡潛規則中謀求生路。卓子強(陳小春飾演)擄人勒贖,還大搖大擺進駐富人家與他們同吃同住,警察卻礙於程序對他束手無策。為了尋求更刺激的遊戲,卓子強打算邀集另兩人,一起在九七香港回歸前夕幹一票驚天動地的大事,企圖在回歸典禮上製造動亂。這個邀請意外讓季正雄、葉國歡看到希望:前者在大陸找了兩個不靠譜的跟班,打劫銀樓前夕,深感自己的不堪;後者企圖走正途,卻在與大陸官僚打交道的過程中頻頻受挫,失去尊嚴。他們不約而同心念一轉,不想這麼彆曲地活著,抬頭挺胸也要幹件大事,毅然回應卓子強的召集令。三人在電話中一聊如故,談起當年豐功偉業,眉飛色舞,淋漓酣暢,不料,這只是被壓制至無聲前的最後一次末世狂歡。

三個大賊皆有所本,事實上,真實人物的遭遇並不相同。葉國歡的原型葉繼歡1996年於西環上岸時遇上軍裝警員,中彈入獄,從此半身不遂,目前在赤柱監獄服刑,已成行動不便的老人;卓子強的原型張子強在1997年時曾計畫炸掉監獄,營救葉繼歡,兩人過往共同打劫,葉繼歡入獄後兄弟情誼仍舊,不久卻被內地的公安拘捕,處以死刑;季炳雄於2003年被捕,被判處24年有期徒刑,目前仍在赤柱監獄, 2027年出獄時已過耳順之年。

影片稍稍更動了現實,將三人被捕的時間搬移到1997年回歸前夕,政治寓意不言自明:過往的慣習、生路,在1997年後終將犧牲或被現實改變,沒有人能逃得過被時代巨輪碾碎,暗喻香港回歸後的困局。《樹大招風》儘管有警匪類型片的架構,符合主旋律的懲罰審判(本片並未在大陸上映),卻將三個梟雄的背影渲染得極其悲壯無奈,引人同情。最精采的當屬許學文拍攝的季正雄段落,透過吃飯、睡覺、訪舊友顯現他日常人性的一面,後又透過精準的視點切換與剪輯,呈現他面對打劫金鋪、懷疑舊友的掙扎。

影片同時回望了那個有中式茶樓、電視機、手提電話、遍地黃金的90年代。如同《一代宗師》講的是時代動亂下最後一代武林宗派掌門人退居香港,各謀生路;《樹大招風》不那麼隱晦,直指各種明喻暗喻:葉國歡改靠大陸吃飯,北上發展卻處處碰壁、不適應官場文化的過程,最貼近港人十多年來寫照。他愛吃的「鹹菜扣肉」被認為油膩粗俗,得高來高去地以品茗、送瓷器在檯面下洶湧角力。三人都去過的「風滿樓」呼應山雨欲來,局勢將有重大改變,片尾曲〈讓一切隨風〉則像是用力過度的不勝唏噓,讓人不禁懷疑,如果一直活在過去的大時代,活在機緣命運的假設,活在無明的貪嗔癡中,不願意醒,是不是比較美好?《樹大招風》票房雖坐收660萬港幣,但以其卡司、話題、製作水準而言卻有些差強人意,尚不及《十年》引發的文化現象。

《選老頂》劇照

《選老頂》:投射真普選

表面上是黑幫火拼的槍戰類型片,卻帶出了「民主選舉」的真核心。產量極高且類型多元的邱禮濤,這回選擇以「正興」幫會選舉新一任話事人,引來甫出獄的阿七(杜汶澤飾演)與半路殺出的豺狼(王宗堯飾演)爭奪上位機會。話事人身居各團體之間協調要位,卻仍必須顧及大老們的利益,以維持原本的權力運作方式。換句話說,話事人只能是聽話的木偶,必須服從大老們的操控。但是,兩個候選人都對現有制度不滿,為了爭取大老們的支持,雙方各出奇招,最後阿七更公開提議一人一票,實踐真正的民主選舉,他說:「正興要選一個話事人,為什麼只有九個人可以投票?要投就要每個人都可以投!」

這段情節無疑是在諷刺2017年將實施的香港特首普選制度,僅由1200人組成提名委員會、選民25萬人(僅占香港人口4%不到)產生特首候選人。2014年,人大831方案決議,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決定提名者需經機構提名,得到過半數提名委員支持,才可以參選行政長官,透過複雜選制防堵任何意外,由此觸發雨傘運動,訴求行政長官與立法會議席次直選。

黃秋生飾演的大老表面順從民意而為,背後卻仍有算計不斷,心狠手辣;反而是天真無的的阿七,為了選舉失去妻女,只剩一條性命,赤裸以身相搏。本片由杜汶澤出品、監製、演出,他對香港民主的疾聲呼籲顯而易見。《選老頂》對真普選的想望投射居多,劇情不夠緊密,不如邱禮濤的好幾部前作,製作預算也顯然不足以撐起火拼大場面,結尾亦不能服人,但觀眾還是能對號入座,對著銀幕意淫或發洩。

今年多部港產片不約而同反映出香港現下局面,或苦中作樂,或話中有話,或不勝唏噓。在今年台北電影節選映的上述作品之外,也有另部香港紀錄片企圖率直真誠描繪香港現下憂心:張經緯的《少年滋味》透過訪談合唱團中的高中生、青少年,以及他們的父母、朋友,問他們對未來的想像如何?有位從小被霸凌的女孩夢想當鼓手;有位從小移居香港的男孩,回到青海老家尋找兒時玩伴,同伴問他:「你會歧視我嗎?」他回答:「不會。」當這些具有溫度的稚嫩心靈,當他們的生命經驗與憂愁一一現身,或許在恐懼、悲情、猜忌之餘,可以從年輕一代身上尋找方向,在絕望中找尋希望,在不可能中尋求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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