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談談在夢工廠的經驗過程,動畫導演需要怎麼跟其他人配合?
許城毅:我剛去美國的時候,其實是先在一個比較小的電腦動畫公司,那時候還沒有夢工廠,後來夢工廠成立後收購了我們的公司,才進入夢工廠。我一開始去美國時其實沒有想要在那裡帶那麼長時間,本來希望兩年就回香港,但兩年後覺得自己英文還說得不夠好,心想待五年吧!後來就開始了《小蟻雄兵》、《史瑞克》,本來沒想在美國這麼久,不知不覺就20年了。
我在夢工廠一開始做《小蟻雄兵》的角色設計,畫了一千多種不同形象的螞蟻,有長得像伍迪艾倫的、有像螞蟻的,後來做了動畫總監,跟很多動畫師合作。接著是《史瑞克》第一集,第二集開始我想學習做導演,他們給我機會畫故事版,到了第三集時擔任聯合導演。從第一集到第三集,我陪史瑞克整整12年。夢工廠就像動畫界裡的少林寺,裡面全都是世界各地來的高手,有動畫師、設計師、燈光師,跟他們工作就像在練功一樣。
動畫導演的工作方式需要很專心做動畫,包括角色的表演、動作、表情,導演也要分配工作給整個部門幾十個動畫師,也要讓他們的作品看起來不會不連貫。跟動畫師的溝通很重要,也需要幫忙他們可以做得更好。當導演的時候我同時也會畫動畫、做鏡頭,導演需要對每一個角色很了解,才能判斷情節、氣氛適不適合故事。
許城毅:我其實一直想找機會回來,十年前,我曾經找過江志強老闆,問他:我可不可以回來拍動畫片?他想也沒想就說:不行,你專心在美國繼續工作吧!後來他也許覺得時間到了,問我:你想回來拍一部真人加特效電影嗎?我說只要有機會回來我都願意,江老闆便給了我這個機會。
在美國這麼多年,英語講得更好了,跟同事聊天時話題、笑話也能融入,他們都以為我是美國人。記得夢工廠在做《功夫熊貓》時,有次我問同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任何小事都可以!同事問我:你怎麼對《功夫熊貓》這麼興奮?我回答:因為我是中國人啊!
《捉妖記》的妖怪原型靈感部分來自《山海經》,在妖怪的造型及故事的結構上,您怎麼融合東西方的不同思考?
許城毅:我和江老闆剛開始時想了幾個不同的故事,但都覺得不夠好。後來,我跟編劇袁錦麟碰面,聊到了妖怪。我們都覺得比如日本、美國的妖怪各有千秋,但中國的妖怪似乎不夠有特色,好像都是演員化了妝就變成妖怪。我們想嘗試一些特別的東西,於是談到有一個小妖、一個天師,他們怎麼去保護小妖,還有男人生小妖的過程。男人生小妖的情節是編劇想的,我也覺得很特別,《聊齋》裡有個故事就叫「男生子」,但與《捉妖記》的呈現不太一樣。我們本來也擔心觀眾會覺得很奇怪,不接受,但後來覺得一定要做。2009年有第一版劇本,到最後基本上都沒有變太多。2009年寫完劇本,到2013年開拍,中間也一直在調整劇本,測試動畫和真人之間的配合度。
中國的妖沒有明顯的形象,比如說狐狸精也可能是一個美女。有人說《捉妖記》裡的妖看起來很像史瑞克,但在西方人的眼中,他們卻覺得蠻東方的,可能因為妖的鼻子扁扁的,不像西方的長勾鼻。西方的妖都有名字,分得很清楚,比如史瑞克是ogre,比他更大的是巨人giant,但東方是沒有這種分別的。所以西方觀眾不會認為這是西方的妖,他們可以接受這是一種新類型的妖。
有些妖的形象參考是來自人,有些是來自動物,也有些來自大自然,比如它們的背上有草、蘑菇,想表達它們跟大自然之間的關係是很和諧的,也有保護的作用。有些小朋友問我:胡巴的頭髮可以剪嗎?可以用來做菜嗎?我說他的頭髮是身體的一部分,剪了可能會痛的。胡巴的形象,本來沒想過他是一個蘿蔔,只是先設定上面綠,下面是白色的,有次買菜時看到蘿蔔,覺得跟胡巴很像!像吳君如飾演的胖瑩形象是一隻魚,有手有腳,就跟《山海經》裡描述的妖比較像,《山海經》裡很多妖都是多頭,《捉妖記》裡的妖比較像是《山海經》的妖的朋友。拍攝的時候,演員是拿著一個塑膠做的胡巴模型,就像顆大花生米,上面有追蹤器,就可以知道他們怎麼動、怎麼轉。
我們一開始就沒有特別想要在美國上映,主要還是針對中國、華語的觀眾,如果是拍給美國人看,拍法會完全不一樣。比如片中貼定符、小紙人,我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但美國觀眾可能不明白。我們一開始就決定,不要因為美國的口味就把這部電影做得四不像。江老闆原本擔心我剛從美國回來,如果不考慮美國,會不會不滿意?但我回來,就是不想再拍美國的東西。
在敘事上,我的觀察是美國跟東方分別不大,很多地方都很像,也可能因為我對兩邊都很熟悉,所以覺得沒有太大分別。不管看美國、中國的喜劇,我都會笑得很開心。我在美國時會問觀眾,這太中國了嗎?在中國時則會問,這太美國了嗎?大陸有人說很西方,也有人說很香港。
故事混合了很多不同文化的背景,例如開頭宮女帶著懷孕的皇后逃亡、收妖很有中國色彩,但三個主角之間的情感又是很共通的,類型上也混和喜劇、功夫、妖怪、音樂,請具體談談設想劇本時有哪些參照?
許城毅:我看過非常多動畫片,西方的我當然很了解,同時間也看日本、中國、台灣的不同動畫片,我覺得好的東西就會記得,如果有觀眾認為裡面有其他動畫片的影子,比如宮崎駿、夢工廠,我都覺得很榮幸。我自己喜歡的動畫很多,比如宮崎駿、大友克洋、迪士尼、皮克斯,我小時候對《木偶奇遇記》印象很深,還有真人動畫《威探闖通關》(Who Framed Roger Rabbit, 1988),裡面有隻白色兔子,他老婆是大胸部的紅髮美女,也是早期的真人動畫電影。
一開始我也沒有想過類型會這麼混合,我本來想,這不完全是動畫,我想拍得很酷,但很自然就愈來愈搞笑。後來,監製奚仲文告訴我,不要想那麼多,把他當成動畫片拍就好,效果自然就會出來!如果純粹是動畫,觀眾可能不會覺得類型很混合,因為很多動畫片都會出現音樂、功夫的類型元素,但因為有真人,會讓人覺得很混合。很多橋段設計,只要覺得在那個情況下是自然的,就可以加進來。比如姜武唱歌那場,本來討論的是,曾志偉和吳君如飾演的妖被抓住後要如何逃脫?原本是有對白的,但覺得不夠好笑。他們問我:如果是動畫片會怎麼拍?我說,他們唱首歌,在唱歌之中很多事情就自然搞定了!
《捉妖記》和之前中國的電影很不一樣,原本很擔心觀眾會不會不接受,或者是抱著看聊齋故事的心態,進戲院才發現跟原本的想像很不同,不會預期到是一部有唱歌的喜劇。
為了讓真人與動畫之間不會產生不協調的感覺,在技術上是怎麼做的?
許城毅:比如說他們抱著胡巴時,要能感覺到他們是真的抱著胡巴,包括手的重量,那種沉的感覺,還有陰影,這些細節都必須想得很細。最困難的是,妖的表演如何讓觀眾投入感情?幸好我們有一群很努力的動畫師把細節做出來,如果觀眾覺得胡巴是真人,對他投射情感,為他高興或傷心,這對動畫師來說非常重要。
動畫師大多是北京的Base FX公司,台灣的兔將公司做了一些場景、道具特效,還有一部分妖的鏡頭,3D的部分則都是兔將做的。我們有一個畫故事版的團隊,先畫出胡巴的感覺,胡巴的聲音是由片中跟胡巴一起在屋樑上玩的小演員配的。跟他工作很辛苦,我們必須拿著麥克風跟他跑來跑去,甚至趴在地上!
電影中真人的服裝、髮式、衣服帶有某些少數民族的形象,鍾漢良的穿著有點像是日本宮廷官服,這些部分包括顏色、質感是怎麼考慮的?
許城毅:劇本原本有一個特定的時空,設想是明朝,但後來發現太寫實了,台詞中還會提到東廠等等,後來都把這些東西拿掉,改成沒有特定歷史時空背景的設定,觀眾比較不會產生困惑。
服裝部分,我們其實沒有找特定的少數民族參考,只是這群人住在山上,是這樣發展的。服裝部分我交給奚仲文老師決定,他比較沒有考慮文化背景,而是圍繞著角色性格、畫面顏色的搭配,所以鍾漢良穿著黑色是為了增加肅殺的氣場,宴會時穿著紅色,這些都是為了配合角色性格和劇情。比如吳君如出場時,穿著粉紅色的紗,戴著花帽子,跟她的性格搭配,旁邊的曾志偉相較之下就比較收斂。
拍完《捉妖記》並在中國取得很好的票房成績後,您覺得達到一開始的企圖了嗎?
許城毅:我拍《捉妖記》一個很大的企圖,就是把我在美國學到的經驗跟這裡的特效藝術家分享。我不是帶團隊回來,而是用這邊的團隊,但據我觀察,其實兩邊差異沒有想像中大,且愈來愈像。因為好萊塢現在的競爭也很大,有些人找不到工作,甚至來中國發展,也接受這邊的待遇,兩邊的薪資水平就我觀察沒有太大差別。世界真的愈來愈小,不同的人都可以互相合作。
差別比較大的可能是想法,我常常說:不要把工作只當成工作。動畫師的作品要到某一個水平,才能給人家看,要當成一個品牌經營。現在愈來愈多人明白這些,而不是只當成一個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希望他們可以從不同角度看待自己的工作,也希望他們將來能夠成為很好的動畫、電影導演。比如台灣這邊的CG公司跟夢工廠《尋龍高手》電視劇合作,今年其中一個動畫師剛拿到電視組裡的最佳動畫師,這也讓我很自豪。
我希望拍一部電影,讓觀眾覺得,原來我們也可以有這樣的電影,做出好萊塢工業水準。我拿這部片給好萊塢看是不會不敢的,《捉妖記》還在好萊塢拿了一個獎,電影火了之後,也有好萊塢的人找我去好萊塢拍電影,但我是從那裡回來的,又要我回去?很多東西我已經看過、經驗過了,不會覺得一定要往那裡去,還是踏踏實實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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