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459 2014-05-19 | 影人 |
走出大地與生命的創痛
《山豬溫泉》導演郭珍弟專訪
文 / 禹鐘月(文字、攝影)
「真的有山豬溫泉嗎?」「山豬王會泡溫泉嗎?」大概是所有看過片名的觀眾,心中浮現的問題。

當過老師,早年拍攝紀錄片起家的郭珍弟導演,新片《山豬溫泉》(「一種打死不退的山豬精神」),延續著敏於觀察人文自然、生活物事的關注。以八八風災作為背景,故事發生在高雄山區一間名作「山豬溫泉」民宿中,颱風一夕之間奪走了民宿主人阿榮(陳慕義飾)的生命,留下了傷心欲絕的遺孀阿雀(陸弈靜飾)和女兒阿芬(吳怡婷飾)。阿雀一度有了失望自絕的念頭,翻看過往片段DV影像作為憑弔,但仍得繼續生活下去,後來透過獵人好友阿男(蔡振南飾)的支持下,有了人生前行的力量。

簡單樸實的情節,真摯感人的情感,劇情直面離家與回家、城市與鄉村、家庭與教育、不同世代的愛情關係等等問題,即使電影結束了,我們仍不停追問著:我們為何要選擇根留在家?又是為了什麼離開、為了什麼回來?郭珍弟表示,經過八八風災之後,隨著紀錄片工作挺進山區,看到了不少當地居民失去土地、驟失親人、家園破碎,往往選擇人前堅強、忍住眼淚不流,於是選擇以劇情片的方式表現出來,讓更多人得以看到天災過後,那一群隨著颱風的腳步遠去,新聞畫面不再,但生活仍在繼續的鄉親朋友的故事。

郭珍弟認為,台灣很小,就算是山林的微小變化也牽引著所有人的生活,每個人都並非是山林的局外人。「山上的朋友就像山豬一樣,打死不退,受傷復原,復原受傷,但受傷還可以自我療癒,就像山豬精神一樣。」為了捕捉山林生活真實的一面,郭珍弟提及,當地熱情的鄉親朋友就像山豬強韌又堅強的精神,積極地接下嚮導工作,一路帶他們勘景、探查林道,甚至參與演出。然而,劇組在拍攝《山豬溫泉》時克服難行山路、多變霧氣的困難,甚至演員蔡振南大哥一度車子剎車不及、輪胎打滑的情形,所幸最後毫髮無傷,順利完成拍攝工作。郭珍弟笑說:「《山豬溫泉》因為有他們的參與和幫忙才能完成,很謝謝工作人員和鄉親朋友的熱情投入。」

電影裡有句台詞:「花受到了驚嚇,所以開得特別的野豔。」這或許正是寶來居民們的生命寫照。《山豬溫泉》將在台北市光點華山、高雄市電影館上映,本期放映週報訪問郭珍弟導演,請她聊聊在創作過程中所見,寶來一帶居民默默生活、把握有限的時間努力綻放的平實生活,分享她觀察到的一種純然的生命的態度,以及人類和土地特別的連結。

據導演曾言,《山豬溫泉》一片的拍攝構想緣自數年前的八八風災,以及災後重建的過程。是怎樣的啟發,想把這段經歷透過電影作品搬演至大銀幕?又,您如何看待、感受台灣土地山林的殘忍與美麗,災區人事物的生命姿態,以及默默努力生活的眾生相?

郭珍弟(以下簡稱郭):因為協助朋友拍攝紀錄片,一開始大家在找風災的影像資料,看到新開、不老那邊有位劉先生拍了很多DV影像,他邊拍攝、邊用自己的旁白描述:當天的八月八號,坐在車子裡頭,看著泥流流過住家的門口街道……他用口白、帶著情感描述所見所聞。我問了拿到這個影像的紀錄片工作者:「他為何會這樣拍?會有這樣的口述?」他們回答:「他好像從半年前就開始做這樣的事情,拍他身邊所有的事情。」後來,災後半年他因病過世了。

 

我那時覺得很震撼,我想,他應該覺得這些都是生命中很珍貴的事情吧,即使只是日常的瑣事,即便只是開著車在那邊等著接送家人,順便拍下的八八風災。因為有這樣的一件事情,讓我自己思考──到底生活中有那些事情是我們最珍惜的事情?

誠如片中一開始,爸爸阿榮在拍梅花的時候講到:「花受到了驚嚇,所以開得特別的野豔。」我們觀察大自然動植物的時候,不難發現它們有一種直覺:生命有它的極限,把握有限的時間努力的綻放,我看到山上朋友也有這樣的生命姿態,所以寫下了這樣的故事。

 

您有多部為人熟知的紀錄片作品,如《清文不在家》和《跳舞時代》。先前身為紀錄片導演,面對特殊題材如災後重建、土地山林,這次為何決定轉換創作方式,選擇透過劇情長片作品來詮釋這個題材?

郭:八八風災兩個月後,紀錄片工作者進去拍紀錄片時,看到當地的老闆娘們總是做出開朗堅強的樣子,說著笑話。我猜想:或許他們希望大家知道寶來這個地方還是很好的,不想露出任何悲傷的表情,不要寶來這個地方跟任何的傷痛連結在一起。我認為,她們努力在大眾面前呈現最堅強的樣貌,這是他們最強韌的一面,不想露出脆弱的面向,那是當下他們的一個直覺的反應。

因此,後來要去寫這個故事的時候,總覺得他們背後承擔了很多,有很多辛苦、心情上的轉折不為人知,好像有些話在攝影機面前比較不好說出來,好像是紀錄片無法傳達出來的,比較適合用劇情片來詮釋。

片中在高雄市寶來、新開、旗山等地進行拍攝,以災後重建作為背景,並深入山林捕捉山豬、溫泉、林木、霧氣。面對山路多變,以及在不破壞生態林貌的大前提下,請與我們分享在拍攝過程中是否遇到哪些困難與挑戰,有否那些驚心動魄的幕後花絮?

郭:

我們前製工作很長,從2009年開始寫劇本,後來真正拍攝是2012年的年底。開始勘景是2012年的年初,從2009至2012年左右,寶來的居民們已經整理了一些步道了,當我們提出勘景的需求,當地鄉親朋友便幫我們想出好多場景,帶我們去勘查。

 

在風災之前,寶來確實有一些原本就存在的森林步道,只是居民當時並未花太多時間去踏查、真正了解過當中是否有哪些植物物種,以及步道是否能夠再做得更堅固、讓更多人方便進出等等。經過風災之後,他們有了全新的想法,希望與自然環境共存,開發更人文、生態的觀光,有了這個清楚的想法後,更具體地去執行田野調查、維護整理步道的事情。

事實上,拍攝場景的山路頗為難行,在電影的幕後花絮〈幕後英雄篇〉當中,即可看到拍攝團隊扛著很重的機器走在沒有路的地方。片中有一幕令人特別印象深刻,阿男(蔡振南飾)上山、拉水、開卡車過去,當時那一段路還在修,現場是攝影師站在路外面的鋼條上頭拍攝,為了力求專業,他不斷地要蔡大哥再靠近一點,盡量把車子開到路的邊邊,但輪子不慎滑了一下,他反應很快立刻打回去。那顆鏡頭的幕後是車子滑出去又轉回,喊卡後大家驚聲尖叫,連蔡大哥都為之動容地說:「攝影師寶島很辛苦!」很感謝眾人的求好心切,這部片是由大家熱情完成的!

 

片中的大部分場景在寶來、不老地區取景,並獲得在地居民的支持與協助。拍攝過程中和當地民眾的聯繫和相處如何?如何探勘、查訪到許多難行的山路和私房景點?

郭:我們大部分在六龜的寶來、新開、不老地區取景。其實寶來的災後復原已差不多,寶來再進去是竹林,地勢較高,風災當時並沒有太多的受損,後來便到竹林區的原林古道、小關山林道去拍攝。再往裡頭走便是桃源區(前桃源鄉,當地居民較多原住民),當地的勤和里一帶南橫公路災情就比較嚴重,河床墊高、地勢崩落嚴重,片中災後挖掘的場景全在勤和里入口處拍攝。

 

當初決定要拍這部片時,當地的朋友很主動地帶我們看了很多在重建過程中又再開發的生態步道。有些是本來就存在的了,但他們後來用他們的手、找最自然的材質重新整修它們,這也是他們新發展的概念。以前想要去修個步道,想要讓觀光客輕鬆自在的觀光,就會用很多比較人工的材質,但在經過風災之後,他們認為所有的步道應該要用自然的材質,跟當地的自然環境融合在一起。譬如他們帶我們實地走訪原林古道(劇中黑狗被抓到的地方),還有蘇羅婆步道(片中扛水管走的地方),這些步道都保存整理得非常好。在這幾年過程中,當地居民得三不五時地整理,因為他們用的全是自然的材質,不是水泥鋼筋,並不是很堅固,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必須要整修。

我們劇組和鄉親朋友的互動滿密切的。從勘景的時候他們就幫了很多忙,提供很多私房景點。他們展現了實踐的精神,好像述說著:我們決定要這麼生存下去,所以決定要做這件事情!《山豬溫泉》因為有他們的參與和幫忙才能完成。有人說:「這部片看起來像耗資六、七千萬!請問總共花了多少錢?」我回覆道:「一個人當三個人用,這六、七千萬的價值是工作人員和鄉親朋友熱情投入所展現的成果。」

 

電影在當地首映時,鄉親們觀影回饋為何?是否有得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回應?

郭:戲院上映之前,我們在寶來放映了一場,有些六龜的鄉民跟我們分享:「電影裡頭在寶來一帶出現的美景,有的我們都還沒去過呢。」

 

後來,有幾個年輕女孩子跑來跟我聊了很多,當中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才十二歲左右,感覺她若有所思。我想:她好像感受到戲裡阿芬這個角色,似乎是她們未來長大的樣子吧,或許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急急忙忙想要出去,因為山上的年輕人也不斷的外流,會有一種稍稍寂寞的心情,想要出去交朋友、接觸更熱鬧、繁華、流行、都會的事物。我覺得,她們有在想像她們的未來。她們或許想像到了:那個過程確實也像自己的哥哥姐姐急忙著要出去,但又有很多的牽絆,同時有些不適應、又想要回來。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一直跟我要演員吳伊婷的電話。我猜想,未來小女孩有了人生的第一個難題,例如:到底什麼時候要出去?然後想要打電話詢問一下片中的阿芬姐姐,也許有這樣的投射吧(笑)。我認為這是有趣的投射,在這次風災過後,或許山上的孩子在某方面是早熟的,變得更快的去面對困難的現實,以及充滿矛盾的抉擇吧。

其他鄉親如重建協會的前任會長和副會長──秀蘭和婉玲。秀蘭在記者會說:「請大家不要把我們忘了!災後重建的過程總覺得有點孤單,工作辛苦,但到訪的人也不多,滿希望藉由這個片子,希望更多人到寶來走走,現在路已經很順暢了。」婉玲總是很堅強,看起來很大姊大、也有種硬漢風格,她說:「看了這部電影後哭了,好像很多年流不出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

 

片中是否有當地鄉親朋友參與演出?請和我們談談拍攝過程中,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故事。

郭:片中的兩個老闆娘,曾有段對白:「我們現在都在玩,沒事做了!」、「現在都租給包工程了。」飾演那兩位老闆娘的即是重建會的秀蘭和婉玲,她們是當時成立寶來重建協會的核心人物。八八風災過後,當地那些決定要留下來的居民,成立了「寶來重建協會」,彼時災後觀光業蕭條,他們都把民宿工作放下,全力投入重建協會,兩人分別擔任了會長和副會長。

一開始規劃協會運作的方向時,他們顧慮到不少村民鄉親共同面對的狀況:土地流失、無法繼續耕作、驟失親人。因此,他們想到的第一個
目標是:如何幫助他們度過這段沮喪又黑暗的時刻?況且,若他們一直待在家裡的話,不只無法與他人分享心情,也無法得到外界支持。因此設計了一些手工藝課程,用意是讓他們透過手作紓解壓力、忘卻煩惱,至少大家聚一聚,聊聊天。

過去我們在這裡郊遊──尤其到寶來──所進行的活動是非常商業的。大家印象就是來泡泡溫泉,一群人去唱卡拉OK,再往裡面走就是南橫了。可是現在南橫的路也壞了,修了又修,但又並沒有真正的暢通。而觀光業蕭條的原因,就在於人們過去旅遊的路線已經不順暢了。

但是,當這些居民選擇留下來面對重建時,他們慢慢在思考:如果選擇留下來,是否能夠不選擇做很商業的觀光業,也就是不強調開發,不走很豪華的度假村路線、拚命蓋游泳池、蓋飯店、做大型的開發?因為他們了解到:顯然大自然也有它的反撲。然而,今天大家選擇留在這個地方,必須學會如何和大自然和諧共生。因而,大家慢慢找出一種跟自然之間共生共存的哲學和態度,這成了留下來的這群人致力於協會事務,以及要慢慢去思考的首要課題。也因此,他們覺得要去調查當地的植物,更親近他們所在的大自然。他們花了一年的時間,非常詳細地調查了身邊所有的植物,包括原生植物。就是因為這樣,她們才開始發展生態步道,例如員林古道等等。

同時,雖然南橫的路也壞了,但路到寶來還都OK的。他們就在思考:是否能發展出一種比較小區域的觀光,且是一種生態觀光,多多去看待植根在自然中的人的生活文化。於是,他們開始做手工藝,用在地的植物做植物染,還有捏陶,希望來這裡的人可以發現他們用的東西,每個人用的碗、茶杯、筷子,鍋具,甚至麵包窯,還有所有的食材都是當地居民取自周遭環境做出來的。也透過這樣,展現出寶來的生活樣貌,展現在自然裡頭所謂的文化態度和生活方式,我覺得這是很好的。

本片取材改編自真人真事,而且山豬王獵人的正男、拍攝DV自白的阿榮確實有所本,而本片的卡司陣容又十分堅強,請問您如何選定符合劇本角色的卡司?

郭:片中的角色不是對號入座的,是很多人物的混合,失蹤的父親和拍DV的爸爸是兩個人,但我把它寫成一個角色。因為父親離開而回家繼承家業的少東,我寫成一個千金,大概都有一些變化吧。以老闆娘來講,我綜合很多山上老闆娘的狀態,我比較讓這些角色很自由的在原型裡頭變形。

蔡振南大哥是我一開始就希望遴選的演員,大概我覺得片中角色都經歷過一些滄桑,所以需要一個「什麼都不演,就看出滄桑的人」。於我而言,中生代演員南哥和陸姐就算什麼都不演,本身也散發出一種生命歷經滄桑後的豐富,這是為何選擇兩位中年角色。

年輕演員如蘇達和吳伊婷,伊婷這個角色是本來就希望找一個會開車的女生,帶有小小的驕縱,蘇達是伊婷介紹的演員,當時一看到他也覺得很投契,攤開他的筆記本裡面十分講究規劃,把一個都會小宅男詮釋得很好,他也很注重整潔秩序,如同片中的Garmin男一樣,對生活小節條理分明。

另外一提,片中的老先生,即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國寶級大師、「撮把戲」三叔公林炳煥,他的身體硬朗,雖然在拍片最後的一兩天感冒了,但即使感冒還是表演得很好,頭腦清楚。身邊不少朋友對於老先生沒有牙齒,卻能夠吃洋芋片那一幕感到印象深刻(笑)。

可否聊聊片中的山豬獵人阿男,以及他的角色原型?您如何安排、綜合山豬傳奇故事,以及和本片劇情結合在一起?

郭:我們劇組的人都曾見證過山豬足跡的變化。一開始新開、不老區域的山豬不見了,山豬獵人有點沒事可做。後來再去勘景的時候,在員林古道那裡忽然看到滿地都是豬的腳印。當地居民就說:「這陣子茶園、果園的主人一定非常煩惱,因為山豬突然變多了,應該去把山豬獵人從另一個山頭請來這邊抓山豬。」後來再過半年,山豬又慢慢移回去了。於我而言,我認為大自然生物平衡的方式非常有趣。

南哥參考的那位山豬獵人真有其人。而且,我們發現他是居民中面對災變心境最安定的人物,他好像深信大自然本來就是一種輪替、變化、季節,受傷、復原,復原、受傷。他和我們分享了很多打山豬的經驗,於是,我們蒐羅了不少的山豬的傳奇故事,後來綜合了見聞,再加上一點點的想像,把它全部了串起來。我覺得那是山豬獵人對自然展現出的哲學,即是讓他安心留在山中的信仰──如何受傷,如何復原。

在故事中,美雀曾有過一段失婚又不愉快的感情經歷,後來才從山下來到山上,把握一份得來不易的中年感情。在主角的個性方面,您和演員陸弈靜是否特別做了哪些溝通和設計?

郭:在我們收集故事和做田野的時候,他們把生命中真實的經歷分享給我們和演員,演員也做了很多功課。很多人好奇問:「是否方便去問這樣傷痛的問題嗎?」為了演員做功課,我們去了兩趟山上,陸姐跟山上不同的老闆娘聊天。對我來說,有些話我會遲疑著能否一問,但陸姐用一種很輕鬆的態度,讓那些老闆娘很快地對她敞開心房,把內心的話說出來,是我單槍匹馬去拜訪的時候都未曾聽聞的。例如陸姐直截了當地問老闆娘:「當妳打了很多通電話、找不到先生的時候,妳還做了哪些事情?」然後老闆娘們就劈哩啪啦把很多話都說出來了。

感謝他們慷慨地分享那段生命的經驗,我覺得這是一個共同療癒的過程,透過這樣的分享,我們成長了,他們也釋放了,有了一個宣洩的機會。後來我們遇到中華心理衛生協會的志工,他們從災後每半個月至一個月,固定定期上去帶他們做笑笑功、呼吸氣功。志工跟我們分享:「在這樣的過程中,成長和收穫最多的是我們,因為感受到當地居民非常堅強的意志力和生命力。」我相信我們同樣看到了一種生命的態度。

片中最後一場戲,正男終於鼓起勇氣和美雀表示心意,據演員蔡振南表示,他很滿意如此呈現出中年男女曖昧不明的情愫。您如何處理劇中主要人物前中年期的焦慮、老死議題,以及失婚再婚、心照不宣的情感和互動?

郭:對中年演員陸姐和南哥來說,焦慮和老死的議題,以他們的年紀、人生經驗、演戲經歷,已經處理過很多這樣的問題了。事實上,是他們帶給這個角色很多。以劇本而言,當演員投入工作這個角色的時候,導演和演員之間根據角色做了很多討論和修改,而他們對於角色也有很多的詮釋和設定,許多台詞是一改再改的,讓演員用他們的口氣去敘說。

我覺得,中年男女的情感有時候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或許前面已經經歷了很多事情,對於未來是不是還要再去走一段情感,有很多不確定性,重點是他們相信彼此間的感情,會是一段相互扶持、度過難關的珍貴情誼。所以,當時在處理那場情感戲,劇本設定他們是有距離的,並不那麼無所不談,只是以關愛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給予很多支持,這是劇本上情感的設定。然後,另一方面也想像著,人到中年,對於人和人的距離會更有自己的想法吧。

片中的當地居民、繼承家業的阿芬,同時隱含著離去又歸來的遊子。請問您如何看待鄉村-城市的人世離合,以及如何安排角色的詮釋和演出?

郭:劇本阿芬的角色,在我心中浮現的第一個畫面是:急急忙忙要開著車下山。於是,當初找演員也是找尋很會開車的女孩子,畢竟一邊開著難開的山路、一邊哭泣是很不容易的,後來也因為這樣找到吳伊婷。

其實設定這樣的角色讓人訝異、有點出乎意料。事實上,災後有不少年輕人回到家鄉,他們待了一兩年後,各自有了不同的變化:有人選擇留下來,有人選擇再出去。我想,「流動」確實是年輕人的常態,但透過風災,跟家鄉的關係有了一次新的整理,重新再去思考自身跟故鄉的關係:家鄉到底給了自己什麼?自己又給了家鄉什麼?因著這次的風災中,對於山上的年輕人而言,面對自己跟家人、家園、土地的關係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契機。所以,「離家」和「回家」,也是當時在故事裡頭特別想要去呈現的一個面向,希望跟年輕人講述這樣的議題吧。

片中的路調員Garmin男一角特別令人耳目一新,同時象徵著城市外來者(他者)、新世代的生活方式、價值觀等等。請和我們談談這樣的設定是否出於巧合,或是有其他的涵義?

郭:我在寫劇本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很像Garmin男,已經脫離大自然太久了,我們很依賴科技文明,覺得凡事都可以掌控,只要有個電腦、智慧型手機,好像所有行程都在我的預定之內。

片中的Garmin男是一開始劇本就有的角色。當時我和紀錄片工作者前進高雄六龜區拍攝八八風災紀錄片《再見新開》,在半路上遇到車子拋錨的路調員Garmin男──他當時開車開到髮夾彎,忽然輪胎陷入泥濘之中,動彈不得,沒有人來救援,非常驚嚇的經驗。當眾人幫忙把車子拉出來後,他問我們:「能否一起走一段路?」災後的兩個月,我們幾位朋友前進山區也遇過這樣的狀況,因此,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因為有Garmin男這個角色,後來找了Garmin公司贊助。對於片中Garmin男的豔遇,他們笑說:「路調員工作狀況很真實,但我們都沒有碰過豔遇,我們都很羨慕。」(大笑)

我自己因為有過這樣的一段受困經歷,認識了很多人,發現鄉親朋友放下手邊的事情,花兩、三個鐘頭的時間,並不收一毛錢,幫忙把車子慢慢地從很危險的髮夾彎拖出來,甚至他們自己也冒著生命危險。那種人和人的關係,明明在那種狀態下不可預期,但又變得很溫暖。我想,當時我遇到的Garmin男,他那種受驚的狀態是跟我們一樣的。或許他也開始去理解到:原來大自然有這麼多不可預料的事情,可是,你又會有一些意外的收穫或恩寵。

片中人物角色面對災後的家園、心靈重建上,花了很多時間走出來,然而這也是本片最觸及人心的點。又,您如何看待角色人物在面對重大事件後過去、現在、未來的選擇和變化?

郭:面對殘破家園,當地居民都會很焦慮地思考:「出去或留下來?」因為這當中有許多條件要考量──小孩的教育、老人的醫療、大人的工作等等。但是山豬獵人,似乎是其中最為安心的人物,總是說著:「出去一趟玩一玩,一會兒就回來。反正就像山豬走了,很快就回來。」我相信獵人因為有這樣的信仰和了解,所以才很安心地告訴我們:「我怎麼可能離開呢?這裡才是我的家,才是我熟悉的地方。若去了別的地方,反而到了一個完全不符合過去生活技能的環境。」

大家不見得把「生活技能」這件事情講得這麼清楚。許多人選擇留下來有個最直接的原因是──到了三十、四十歲,你的生活技能已經在這個地方養成了,換了一個環境要怎麼重新開始?再者,在山裡頭你是老闆,擁有許多朋友鄉親,互相支援;脫離這個脈絡之後,你要如何適應一個生活技能、人脈情感毫無依附的地方。事實上,我也問過他們這個問題,他們回答的滿簡略:「這是我的家!」「我的家人朋友都在這裡。」「到這個年紀,出去了不知道能做什麼?」但大抵來說,似乎是好多好多情感面和現實面的因素綜合起來,在大家都不看好的狀態下留了下來,這是我還滿驚訝的事情。

片中大量使用DV作為敘事語言,為何會透過這樣的媒介作為呈現回憶的媒介呢?

郭:災後的復原的辛苦很容易從故事中看的出來,但是,是什麼理由讓他們留下來?就是我要去傳達的:他們對土地、家人、周邊的人的情感。我想到拍DV的劉先生做的這件事情,非常的具體,因此有了阿榮這個角色。對於家人、身邊的朋友、土地有一個不捨的心情,透過這些影像看到生活溫暖的片刻。形式上是這樣來的,而我也覺得,事實上這是一種「觀看」。

在開始寫這個腳本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像:一個辛苦的女人怎麼往前走?大概背後有一個滿關愛的目光看著她,雖然沒有對她講話,但因此得到力量可以往前走了。大概是結合我看到很多災後老闆娘洗那些被泥流淹過的家具衣物,洗的非常辛苦,在太陽底下晾起來,好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如果背後有個關愛的目光遠遠看著她,大概可以增加很多力量吧。大概是這樣開始的,決定給她一個一直在拍攝又失蹤的丈夫,一個默默關心她的鄰居,可能是一個獵人吧。

片中有一幕是蝴蝶飛起來之後,我希望走進一個夢境和現實的交界之處。我對重建的認知是:重建這條路很長,很多的變化不可預期,有著很多的困難。但我不太覺得大家懷抱著必定成功的希望,而是想去守護一種價值,不管是希望或是不確定,但因為心裡有個價值要去守護,所以很堅持地往前走。這也是為什麼最後我把現實用2.35的框,代表觀眾的觀點,小框用4:3的框,則是阿榮的觀點。但片中蝴蝶飛起之後,很多手持的東西我還是用2.35的框,我那時候有個想法是:後來的段落很多是真正發生了,或是美雀心中所希望發生未來的人生會是這樣,也有一個可能是:阿榮的祝福,我把它當作是夢境和現實的交界!

對於夢境和現實之間的概念,我的想法是,即使只是做了一個好夢,都會給自己一個力量往前,所以才會採取這個形式讓手持變成2.35的框。參加國外的影展的版本,我把現實的部分做了黑白的調色,片中蝴蝶之後的夢境都變成彩色了,即是夢境、未來的現實、回憶、阿榮的DV是彩色。

以道具而言,如:答紙、山豬牙、染布、梅子、梅花酒、藥酒等等的物件,是否為創作者在文本中安插的符號或是意圖傳遞其他訊息?為何會有這樣的設定和安排?

郭:染布、梅子都是當地居民在做的東西,甚至各式各樣當地植物做的藥酒、梅花酒等等,已經是他們日常的工作成果,我只是把它放進去,很自然地呈現山上的生活。透過這次的電影映演也把他們的手工藝品帶到相關的場所,著實是一個不錯的機緣。

「答紙」是台灣習俗使用的東西,這幾年台灣人設計的答紙愈做愈漂亮,不再是個傳統上有印著白紙蘭花圖案的紙盒,確實看到很多人的答紙做得很不一樣。我心想阿榮會做這樣的設計不是很突兀的。答紙確實是個符號,亦即死者家屬對大家的感謝,對台灣人來說喪禮有一種答謝的意思,片中的派對和喪禮都有種答謝的意涵,答謝生前在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

「梅花酒」亦是生活出現的部分,梅花開太多的時候,當地居民會用水沖掉、讓梅子結得大點。打下來的梅花做成了梅花酒,此處我把它當作是一種情感的連結,父親和女兒、女兒和繼母,從過去和父親一起去採梅花到後來跟繼母一起去採梅,有種彼此確認是家人的感覺。後來他們一同採了梅花、做了梅花酒好讓山豬獵人阿男去賣,好像美雀和阿男之間也有某種連結了。

「藥酒」,山上的獵人確實熟悉山林的植物拿來做為醫療藥材,不少獵人販賣藥草藥酒,還有不少老客戶致電訂貨。當時覺得山上朋友的生活和大自然之間的關係,是這麼密切,不管是謀生或是醫療,食衣住行全在這座山裏頭。

片中「土地」一詞,牽引著所有人物的「在地情感」,但似乎也成了劇中角色們的羈絆。您覺得土地之於片中角色,或是對您而言,是否有著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郭:我覺得土地很有趣的地方在於,從國外的文學作品會發覺:很多女人最後的依靠,常常選擇了土地而不是愛情。從珍.奧斯汀的作品《傲慢與偏見》、《理性與感性》,包括珍.奧斯汀真實的人生:最後他們都選擇守著他們的家園,這是女人的選擇。最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拿大女小說家艾莉絲.孟若,她筆下故事多側重女性生活,包括人生經驗有過離家、又回到家鄉的情形,即便離家,所有故事的根源都來自成長的故鄉,後來又回去了,嫁了一個當地的人、跟自己有更多共同經驗的男性。她們都不約而同展現了女性從「地著」當中得到力量的生命歷程,她們從土地得到力量,守護著土地,以土地作為最終的選擇。

我自己覺得「地著」的概念,可以從比較大的社會發展來看。如果社區成員覺得自己只是過客,或這裡只是個起跑點,將來要往更遠的地方飛去,那對於整個環境公共議題的考量和決策方向是不太一樣的。如果大家有一種「地著」的感覺,要在這裡長久生活的話,那很多的共同議題的決策會朝著更多共同利益去著眼。

台灣這幾年,尤其是南部常常看到不少年輕人的「地著」精神。大家在地深耕、在一個地方上做什麼的精神很蓬勃,充滿熱情,非常有趣。而我在寶來看到的也是非常明顯的例子,只是他們年輕人的組成比例上不是那麼高,較是中壯年為主。

片中貫穿的主旨,亦如同電影簡介上所言:打死不退的山豬精神。可否請與我們多談談片名《山豬溫泉》的來由,以及「山豬精神」對您的意義、何謂「打死不退的山豬精神」?

郭:事實上,並沒有真正所謂的山豬溫泉,但山上的朋友也真像這些山豬一樣,打死不退,受傷還可以療癒,非常的強韌,我會覺得這個山豬精神好像是某種人物的精神。我想,山豬湖也是所謂的心中的精神的聖地吧,因此後來才把片名取做《山豬溫泉》。

最後,可不可以告訴放映週報讀者一個非看《山豬溫泉》不可的理由。

郭:我想,作為一個都會人,雖然是山林的局外人,但絕對會是有緊密利害關係的局外人,因為台灣非常得小,所有山林的變動都會影響到我們的生活。

 

山林就像是台灣的縮影,其實不只山上有土石流,生活的各處也充滿著土石流,後來愈來愈有感於自己很像片中那群選擇留下來的人,或許許多同樣選擇繼續在這片土地上努力的台灣人,或許出外工作、定居過,必然面對一段很艱難的過程,但慢慢釐清出根留台灣的原因。

希望大家用一個不同的角度、方式來看看生活在離我們很近的山林、一群很勇敢的台灣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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