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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 2020-11-25 | 台灣製造 |
表演是一種信仰:專訪金馬獎影帝莫子儀
文 / 陳宏瑋(波昂刺刺);圖/《黑風箏》劇照,森好映画提供

真摯而清晰,溫煦而暖和,是我對莫子儀的印象。他思緒明確,對作品概念瞭若指掌,崇尚「表演」宛若信仰般堅守,或能變成恆星,照亮注視他的旁觀者。

首次見到莫子儀,是公視新創短片《黑風箏》的開鏡儀式。拍片界約定俗成的傳統中,劇組人員上香拜神,攝影機先用紅布蓋住,祭拜完後掀開紅布,才宣布開機。一般會朝四方各拜一次,莫子儀不僅於此,他重複拜了第二輪。我對此詢問,莫回:「這是以前老人家的習慣,拜兩次,我一直這樣子。」儀式是重要的,牽連己身的尊重跟謙卑。開鏡拜拜是儀式,是感謝土地賜予空間讓我們得以說故事,更是保佑眾人平安健康努力完成創作。這是莫子儀,一言一行,皆是細心與珍視。1

 


1. ‭ ‬本篇文稿由兩次訪談組成,分別為2020年3月20日的公視新創短片《黑風箏》拍攝期間隨片採訪,以及2020年8月11日「2020臺北文學.閱影展」會後記者會專訪,特此註明,並特別感謝「2020臺北文學.閱影展」促成專訪。


致自由:尋覓自我價值

在電影、電視劇乃至劇場表演,莫子儀揮灑才華,他的企圖心總不在勝負,不在物質報酬,不刻意為了突破而突破。一路蛻變進化的莫子儀,最初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出生萬里,莫子儀小時候在山間長大,成天腳踩爛泥巴,在田裡面跑來跑去,他笑說:「小時候就是山上長大的野孩子」。伴隨成長,從「野」轉為「叛逆臺客」。高中年少輕狂,翹家、抽煙、染金髮、打撞球到留校察看,差點被退學,畢業時足足被當了7科。升學主義下的絕對價值,莫被標籤為「沒前途的壞學生」,師長責罵「你以後沒救,你沒用了」。近乎自我放棄邊緣,戲劇成為扭轉一切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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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開始接觸戲劇就是高中的戲劇社,那時候(演戲)非常地開心,對我來講是一個自由,我終於知道,人不應該是只有這樣子的評價」,回憶當時樸拙的快樂,「它等於是給了我一個自由,給了我一個對『生而為人』的認識,應該是有很多不同的價值。」高中生莫子儀,參與黃銘正執導、楊雅喆編劇的短片《野麻雀》,首次在銀光幕前亮相,生動詮釋青春男孩的同性情誼。宛如尋覓到人生道標,莫考進台北藝術大學,延續對戲劇的執著與熱情。

北藝大時期的莫子儀渴望知識,大量閱讀、接觸文學,虔誠地信奉表演藝術,5年修了近220個學分。當信仰碰撞市儈遭逢挫敗,為環境所囿以致厭惡,內心衝突無解時,莫提筆雜記、散文及詩句宣洩。在散文集《失眠的人》寫道:「我常常失眠,只是因為除了表演,我只有自己。只有這兩個世界,像白天與黑夜。」

曾自我定義為「悲觀消極邊緣的表演者」,莫子儀逐年調整心態,早年的他厭惡商業宣傳,採訪不語,篤信報導應關注作品,而非演員花邊八卦;今日的他轉念,配合活動出席與攝影機位擺拍,「可以藉由我讓電影被看見是重要的,但是如果我只讓大家看到我,就不是我要做的事情。」明白存在的意義,建立與作品的連結,這是莫子儀的一路成長。


致生活:表演即生活

舞臺燈光下人群簇擁,鎂光閃爍前紙醉金迷,氣質憂鬱的莫子儀是個特異的存在,絕緣於外。他百分百投入表演,思考如何讓自己融入作品,調適角色的發聲視角,咀嚼消化文本底蘊,向觀眾傾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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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風箏》拍攝現場,我近距離觀賞過莫子儀表演,常有意料外的驚喜。劇本中有一幕丈夫回歸家宅的戲碼,莫子儀先是長時間直視妻子10秒,再不由自主地低頭。凝視與低頭動作在劇本內是沒有撰寫的,可見莫自行設定角色背景,在允許範圍進行「再創作」。莫子儀回應:「這就是從一個演員去詮釋角色,思索每一場戲他當下的心情跟反應⋯⋯電影是劇本、導演、畫面、美術、聲音所有元素聚集在一起,如果你讓你的表演太超線,蓋掉其他東西,那你反而沒辦法產生更漂亮的火花。」演員是幫助導演創作的主要元素,具備意識在作品裡調整表演,共同成就影像語彙。

明白筆耕環境不易,莫子儀尊重劇本創作。2018年莫子儀憑《台北歌手》獲金鐘獎戲劇節目編劇獎,亦出版散文集《失眠的人》,具備作家身份。「如果這個創作者非常珍視他寫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我會很尊重這種創作者。不會修改或是去更動,因為我知道這是他的創作。」將創作決定權交付編劇與導演,當攝影機運轉,他就謹守界線,以演員的身份去執行。2

 延伸閱讀
 
 
679期【放映頭條】

影視表演外,莫子儀傾心劇場,參演大大小小的劇場演出,時常與劇場名導王嘉明、Baboo、林奕華合作,至今維持每年一檔劇場的頻率。他常常不顧體力、時程安排,只為聚光燈下展演純粹,像是2014年拍攝電影《愛琳娜》,下戲便趕赴排練《孽子》舞臺劇;2020年《親愛的房客》上映跑宣傳,他則在兩廳院演出《物種大樂團》。頻繁穿梭於舞臺與影視之間,在電視/電影取得成就的臺灣演員中,實屬罕見。

莫子儀解釋,劇場工作好處是不斷面對自己,透過戲碼排練檢視表演、質問生活。畢竟演員活在虛構角色裡,若缺乏時間與對話,難以感受真實生活,「重新跟世界產生連結,不要一直活在虛擬當中,這是相對重要的。」這或許影響到莫子儀金錢觀,他不追求高額片酬,衣物褲鞋數年未換,機車騎了整整22年,正因「生活」構築演員感知。「好好地煮一頓飯,看看自己煮飯的速度跟力量,你自己煮的是什麼東西。這也是自己重新跟自己親近,生活互動的一個過程。」

 


2. ‭ ‬關於金鐘獎戲劇節目編劇獎,莫子儀認為自己不該掛名。他與《台北歌手》導演樓一安熟識多年,劇本架構80%皆由其撰寫,本身參與不多。莫子儀說:「樓導是一個很客氣的人,他說我有參與,所以一定要把我名字掛上去⋯⋯我真的覺得可以拿到編劇獎,不代表我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編劇,我只是運氣好,可以沾樓導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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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創作:一切以角色為主

跳脫創作者的立場,莫子儀亦從評論者角度審視表演,曾於2018年桃園電影節擔任台灣獎評審團召集人,過程中大量觀影臺灣新銳導演作品。他表示年輕創作者對於鏡頭語言掌握充滿新意,可見臺灣電影產業未來無可限量。不過他提出擔憂,當代愈來愈少人喜歡Old School的東西,「譬如說很簡單地說一個故事,完全沒有用一個花招,一切以故事角色為主。」

理解創作者期盼作品充滿力度,莫子儀提醒「我們可以去反思生命是不是一直都是豐富飽滿」,若故事刻意填滿,反而缺乏靈魂。當創作者追求炫技,某種強烈的情感,反而會過頭,忘記生命當中的平淡。莫子儀神情認真吐露:「我覺得生命更長遠的感受,是它可不可以讓風吹過,可不可以看到裡面的海在流動。戲劇它當然可以變成是刻意的戲劇性,但是除此之外,我們還是要關注到生命本身不是這麼戲劇性的東西,有更多的片刻,那個才是生命的美。」

以這份生命力的表演論檢視《親愛的房客》,格外精準。莫子儀在片中飾演愛人過世後、為他照顧家庭的男同志林健一,深刻融入角色的生命歷程,將矛盾的內心世界以細膩自然、深具感染力的方式精準表達。首次入圍金馬獎,便讓他成功拿下影帝。


致電影:成為林健一

《親愛的房客》非莫子儀首度詮釋同志,從《野麻雀》、《艾草》、《孽子》舞臺劇一路走來,他用表演悄悄把所有人的生命經驗兜在一起,獻給反覆掙扎的青春鳥們,給予無盡的愛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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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片以林健一為視角出發:與男友交往共居,共同養育幼子,經歷伴侶逝世後扶養其母其子,因故面臨社會與法律的審驗。角色的心恰如黑洞,隱匿一條條故事軸線,莫子儀向內挖掘,牽引出角色的痛苦傷痕。莫子儀解析角色:「心裡被傷害的痛還有恨,我覺得這個是最重要的。」由恨轉化為愧疚,由愧疚萌生對他人憐憫跟愛,這是林健一的情感進程。在形塑角色的過程中,莫子儀時常停下腳步,思考角色該有的感情、溫度以及味道,再用聲調、肢體動作,帶領觀眾踏入林健一充滿懷念的頂加愛居。

電影採用倒敘回溯,許多情節跳躍留白,例如林健一如何向伴侶母親周秀玉(陳淑芳飾)坦承性向與山難經過,片中從未拍出,留給觀者自判。莫子儀表示皆有與導演、淑芳阿姨討論人物軸線,建立角色背景。過程中曾討論,是否拍攝角色在事件後返家下跪道歉,或是喪禮上偶遇幼子生母道歉等等,「如果要細究所有的情感流動,需要更多時間⋯⋯礙於篇幅,若所有東西都要放進來,這部電影會失去重心。」種種討論之下,最終呈現出當前版本。

有一場戲,林健一至賓館約炮,發狂與尤士軒(王可元飾)做愛宣洩後嚎哭。與前段溫文儒雅的模樣判若兩人,究竟是真實模樣的浮現或是慾望高漲的假象?莫子儀保留解讀空間回應:「其實人都有很多面⋯⋯他現在要進入到這個家庭,甚至後來要變成這個小孩的爸爸的存在,那他就要改變自己。」成為人父後,約炮成為背底裡釋放,「他就是想要找人做愛,不管他是對逝去的人的思念,或是說對自己的壓抑,或者說像他每天在屋子裡生活,就是一直承受淑芳阿姨對他的責難、責罵、責備,(可是)從來沒有看過他發洩」。內傷難癒,思念浸泡眼淚,情慾悄聲成為背陽面的私領域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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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角色為男同志,《親》片幾乎未在旁白提及「同志、同性戀、Gay」等標籤字眼,唯一出現的一次,是林健一絕望向王立維(姚淳耀飾)坦承的昔日報復行為,他說:「我跟你太太說,你是Gay!」強化下的對白,堆疊出讓人崩塌的壓迫。「我覺得這其實是一件還滿傷心、氣憤又可悲的事情⋯⋯這是他的選擇,這個選擇還滿可憐的。」面對異性戀霸權的壓力,林健一被迫共享已婚之夫,「對他來講是完全無法理喻的事,你到底把你自己當甚麼?同志有那麼糟嗎?」林健一憎恨王立維死守暗櫃,但為了秀玉、為了悠宇(白潤音飾),再因內疚感,他被迫踏入櫃內,「你看他自己這麼恨,最後必須要變成這個樣子,他有多壓抑,犧牲多少」。

當健一的身體與生命步入毀壞,悠宇成為那盞生命裡的微光,誠如經典對白「有你我會比較快樂啊」,悠宇溫熱健一死去的寂心。莫子儀詮釋出內斂卻澎湃湧動的情感,憑藉《親愛的房客》獲得金馬影帝的殊榮。


致平等:演員的責任

莫子儀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感性發言:「謝謝所有幕前幕後,以及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所有電影工作者們。謝謝你們。最後致自由、致平等、致天賦人權、致電影、致創作,致生活。」這句話在典禮後,席捲社群平臺、報章媒體,莫子儀成功實踐作為演員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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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演員的責任?莫子儀在訪談中曾跟我提及:「自己做一個演員,可以對這個世界有什麼貢獻?就是會多想一些社會責任的事。」他盡可能協助演藝同行,給予支持聆聽,甚至出版《失眠的人》闡述鎂光燈下的幽暗情緒。莫自嘲自己雖低調又與世隔絕,但只要在劇場/拍戲遇到年輕演員,皆不吝分享經驗,「我很能了解他們(年輕演員)的感受,我覺得他們在那些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聽他們說話,或是說沒有一個人可以陪伴他們。」《黑風箏》同劇演員張寗反饋:「子儀哥教了我很多東西,他跟我分享了他的過往經驗,很真誠地,熱情地⋯⋯這對我來說是很難得、很珍貴的。」

作為一名演員,莫子儀拒絕獨善其身,給予後輩分享與陪伴;給予編導多樣性跟可能性去使用,「實話來講,臺灣平均演員的素質還沒有很好,那我自己作為一個演員,我可以做甚麼來提升臺灣演員的素質?那不是去教,而是實際去做。」他讓自己成為榜樣,「所有形塑都是功課,都是你可以去做的事情。譬如說更大一點,可以再到社會。」

無畏政治巨獸,莫子儀經常在粉絲團上發聲,他強調自己不是要成為教主,而是期勉社會大眾擁有思考、評斷、去接受其他存在的能力。「我覺得這很重要。有些議題上不去盲從,反而是更好的選擇,不要跟著所有的媒體」,生活萬事就好比戲劇存在多元性,皆有不同層面觀感。「現在我能做的,譬如我這個演員的身分,我可以做的事情,再來我可以觸及的事情,一步一步。我可以拒絕去做的事情,我就直接拒絕,大概是這樣。(笑)」

沒有標準答案,是莫子儀給的答案;一段準備充足的得獎感言,讓我們不是單一一個人,而是許許多多人的集合體,「致自由、致平等、致天賦人權、致電影、致創作,致生活」,這就是我們的金馬獎影帝,莫子儀。

 

參考資料:
莫子儀,〈失眠的人〉,新經典文化出版
陳寶旭,2020.11.23,餐廳打工洗碗當放空 莫子儀只想對自己的名字負責,上報
Stella Tsai,2020.11.18,背向鎂光燈,成就表演的純粹——莫子儀:凡是人都必須臣服於生活,500 times
趙雅芬,2017.11.03,莫子儀《失眠的人》:如果重新選擇,我可能不會當演員,BIOS mont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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