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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9 2017-01-26 | 台灣製造 |
忘了還是要旺!貪婪、記憶與忘卻——專訪《健忘村》導演陳玉勳、編劇張耀升
文 / 謝璇;採訪/謝璇、洪健倫

陳玉勳導演繼2013年暑假推出《總舖師》之後,今年再以《健忘村》迎戰賀歲檔。再次推出喜劇作品,不同於《總舖師》濃厚的台灣在地氣味,《健忘村》定調古裝奇幻喜劇,以清末民初的中國西南方偏遠小村為背景,從零打造「健忘村」。

縱使故事乍看中國色彩濃厚,靈感實則來自對於台灣人際、現象的觀察,監製葉如芬、李烈集結兩岸資金,並以台灣工作人員組成主創團隊、全片於台灣拍攝,試圖從劇本開始至美術、燈光、服裝等所有細節打破國產電影的格局。為了符合劇本設計,在屏東滿州鄉耗時超過半年搭景建造實體村莊,走遍新竹新埔鎮南園、南投鹿谷鄉小半天竹林、高雄盤龍峽谷取景。因台灣雖地幅小卻廣納美景,自然景觀方便抵達,造就了拍片的天時地利,百分之百在台灣呈現出貼近《健忘村》原始構想的全貌。

除了創下合拍片的製作規模,幕後的製作也煞費苦心。劇本由陳玉勳導演以及編劇張耀升共同籌策了一年有餘,主責音樂的王希文也與勳導往來討論一年才完全定案。光是在搭景現場拍攝就有三個月,一場土匪夜襲的戲就耗費十五個通宵夜晚。《健忘村》在銀幕前後,盡可能地突破近年來國產電影賀歲片的質地。

陽光與黑暗共存的奇幻喜劇

位處中國西南方,名為「裕旺村」的偏遠小村落,因此地為風水寶地被富豪石剝皮(曾志偉飾)覬覦,意圖奪下建造祖墳。另一方面,向來無憂無慮的村民,一心期待鐵路興建以及火車的到來能夠致富。但在火車真正來臨之前,自稱「天虹真人」的道士田貴,某個夜裡帶著「忘憂」神器闖入將村民洗腦,幾乎無一倖免,逐漸揭發背後錯綜複雜的陰謀詭計……。

向來以草根小人物為主軸,作品中累積出自成一格「勳式幽默」的勳導,自詡能拍出苦中作樂的荒謬喜劇,焦點放在荒謬本身,不純是搞笑,還帶有一點心酸。《健忘村》則期待突破自身以往的風格,加入更多黑色幽默。只是,勳導認為自己性格「充滿陽光以及正面能量」,因此與作品走向以黑暗為特色的張耀升,共同合作編劇。

《健忘村》編劇張耀升張耀升小說家出身,曾出版《縫》、《彼岸的女人》等著作,並將《行動代號孫中山》(易智言,2014)改寫為小說。《縫》以同名動畫入圍2015年台北電影獎,近年則推出導演作品《鮮肉餅》(2013)、《托比的最後一個早晨》(2016)等,在小說家的身份之外,電影工作者的角色也逐漸更加獲得矚目。縱使自己的作品常關注霸凌、人際之疏離,但張耀升也有喜劇甚或鬧劇之編劇經驗,原想與勳導合作輔獲文化部長片輔導金的《藍色項圈》,卻意外率先促成《健忘村》的合作。勳導、張耀升兩人成為「一明一暗」的組合,建立《健忘村》期待的黑色幽默風格。

張耀升在改編《行動代號孫中山》小說時,因走進劇本之中,而深刻地習得喜劇經驗。「喜劇跟鬧劇不同,喜劇最重要的是保持距離感,才能發現喜劇成分」張耀升說。「看到很多人用很笨的方式做很傻的事,喜劇就是從這種地方來的。」在不存在的健忘村中一群不存在的村民,實則反映了真實體會。立基於寫實而創作奇幻喜劇,明確訂立風格走向,以魔幻寫實為本發展出奇幻,又要接近真實。強調魔幻寫實的寫實氣味,勳導追求奇幻風格中無拘無束的創意,以達荒謬性,造成喜劇效果,並保有與現實生活的連結。

從現實衍生的荒謬是《健忘村》的喜感來源

忘得了自己,忘不了欲望

從2011年金馬影展「10+10」短片系列的《海馬洗頭》裡,陳玉勳便萌發了「忘」的構想,短片完成之後,一直希望能再以洗掉記憶為主題拍攝長片,「健忘村」三字躍然浮出。

以簡單的三個字為起點,陳玉勳與張耀升兩人為《健忘村》劇本磨了超過一年,在討論的過程中,故事架構與肌理也越演越複雜龐大,一度甚至打算拍成「健忘三部曲」,故事的時空背景也從現代拉回古代。

但在與世隔絕的封閉村落,如何從忘卻記憶的一群村民找到敘事核心?在初步討論之後,《健忘村》的故事中心落在人的自我身份認同,以及人性之貪婪。記憶構成了人類的自我人格,以及對於欲望的深切嚮往。原本的三部曲構想,濃縮成「欲望村」、「健忘村」、「又一村」三個段落呈現,初剪甚至長達190分鐘。如今的《健忘村》則唯去除三段式的字卡,濃縮成以「裕旺村」(欲望)村民反覆被洗腦,每回彷彿開啓一個新的故事的架構。

人性欲望以及貪婪,反映在《健忘村》中的角色上。由富豪的陰謀開啟一連串以欲望為核心的「忘的故事」。作為序場,在劇本結構上,一個自稱讀書人的有錢人的陰謀,從外部的壓力引爆村子的內部張力。常言道,「有錢人跟你想的不一樣」,石剝皮要的不是錢財,而是玩味權力,成為村子外的貪婪代表。接至故事主線,村子內村長(顧寶明飾)對財富的追求、劉大夫(張少懷飾)和春花(王芳飾)的情愛之欲,甚至是秋蓉(舒淇飾)對舊愛的無法忘懷,裕旺村裡人物的各式欲望再再回應故事核心。

序場之後,重要關鍵「火車」點燃村民展現各種貪婪。談起火車的構想,張耀升說:「對我而言,火車是人類史上欲望大爆發的展現。工業化之前,人類的欲望大多會被譴責;但在工業革命火車發明之後,人類學習到一個天外神力可以獲得更多,使得欲望無限增長。」火車作為欲望的起點以及重要象徵,最終卻以插滿火箭的腳踏車現身,更回應了《健忘村》追求的荒謬性,以及對於距離感、現實的玩味。

《健忘村》導演陳玉勳(左)、編劇張耀升(右)

洗腦法寶「忘憂」神器

天虹真人田貴(王千源飾)視為珍寶的「忘憂」神器能洗掉人的記憶,看上去銅鐵質地形狀似爐似鼎,能拉伸、能戴上頭頂的玩意兒,在《海馬洗頭》裡,光是洗髮精搓揉搓揉就達到同樣效果,在《健忘村》則設計出精緻、機關重重的道具,「看起來比較厲害!」勳導說。

神器的造型靈感可回溯至拍攝《海馬洗頭》前,勳導偶然看見一張關於美髮的古老的黑白照,女子為了燙髮,得讓巨大笨重的燙髮機將秀髮分別成束夾起,畫面令人震撼但也備感有趣,也讓他迸出《海馬洗頭》的構想。

到了《健忘村》,為了更加具體表現洗腦的功能而設計出「忘憂」神器。為了造型,導演與美術團隊煞費苦心,甚至以二戰時期納粹德軍的實驗器具、發明為靈感參考,最終則希望能製造出像是「倒放的尿桶」為概念的感覺。上層的海馬透過CG特效,像是旋轉木馬般不斷迴圈,又像啄木鳥敲打神器,這個零件的意象則是延續《海馬洗頭》中就有的「海馬迴」的象徵。

對張耀升而言,忘憂的設計得力於美術組,但在寫作劇本時,忘憂神器較為重要的意象,則是蠶與蠶繭的象徵。

策動忘憂時,得放入一隻活蠶,刪去的記憶則以蠶繭從忘憂吐出。「蠶跟蠶繭很明確地可以連結到我們對記憶的感覺。」可以縮成一團,展開又是極端綿密的網,無窮無盡,各處相互串聯。記憶的核心化身為蠶繭,忘憂的操錯界面靈感則來自電影剪接枱,剪掉就沒有了!內外俱全,會發出聲音的忘憂則更添魔力。聲音設計為忘憂配上了呼吸聲,宛如畫龍點睛讓忘憂「活」了起來,加上左右兩側手掌狀的控制把手,一對靈活轉動的大眼睛,透過蠶鑽進腦中吃掉記憶的忘憂,更像活生生的洗腦法寶。

集結多種特殊器具的造型,創造了《健忘村》的忘憂神器

從寫實考據迸發的奇想創意,在古意中玩味現代元素

忘憂以怪奇卻實際存在的器物為靈感設計造型,為了在寫實基礎上打造奇幻喜劇,《健忘村》的時空背景具體回溯至清末民初,人物造型甚或長相也甚有根據。導演始終認為百年以前的古人長相應與現代有所不同、奇特之處,一半憑藉想像、一半則搜索該年代的歷史照片,據此,上至主要角色挑選一線卡司,客串、甚至到群體演員,每個人的外型、服裝都是導演與團隊的精心設計。在扮演村民的群體演員中,「相信音樂」電影事業部總監張鳳美數個大特寫鏡頭十足引人注意,天生獨具特色的外型深得勳導心,便邀請參與村民演出。

而為了凸顯郵差兼土匪「一片雲」首腦「烏雲」一角(林美秀飾)的角色性格,勳導特別加了一場戲,副導龐清正與編劇張耀升在其中客串跑龍套,出場沒多久就魂歸西天。張耀升笑稱:「應該是勳導要來報復我!」然,一場短短幾秒鐘的客串戲,卻也讓林美秀嶄露大嫂烏雲「鋒」芒的銳利性格。

另一博得滿堂采的角色,則是客串演出秋蓉父親的鄭有傑導演。不以特色外型「取勝」,鄭有傑導演本身父親的身分,溫柔充滿父愛的氣息,讓勳導決定安排鄭有傑導演客串父親一角。

再再回應以現實為基礎發揮無盡創意的概念,古代與現代的激盪則明確展現在音樂風格上。作曲家王希文繼《總舖師》之後與勳導二度合作,為了《健忘村》與勳導往來討論也長達一年。兩人原想配合時代基調加入國樂元素,但為了追求更多層次以及變化,在剪接時先行為《健忘村》配上西洋音樂的勳導,最終決定以西洋音樂為基礎,加上中國的樂器調和,構成《健忘村》古裝中,又帶有豐富現代性的調性。而一組七人的土匪兼郵差團體,因成員組成煞似樂團,只是手中的樂器變成了武器,因而便天馬行空地以口技音樂B-Box與無伴奏合唱取代樂器。另一短短的小插曲〈沒有田貴怎麼辦〉,原本一度由編劇張耀升作詞,但因為差點變成了國歌風格的四字訣,最後則由勳導親自作詞作曲。

林美秀帶領的郵差強盜集團「一片雲」

十五個通宵夜,打造新武打視覺奇觀

結合古裝與動作,劇本本身之結構龐大,動作設計則安排韓國動作組主責。與香港動作片一招一式清清楚楚、演員又有武打基礎的狀況不同,台灣本身缺少武打電影經驗,韓國的動作組則以現代風格為主,例如飛車、自由搏鬥等等。

但劇本的動作戲又十分明確,為補足動作戲的效果,選擇飛灑玉米粉像施展法術一樣,改變現場環境。為精確營造粉塵在空中凝滯、暫留的視覺效果,美術組精心混合三種以上粉末,精算重量,排除毒性。還得想盡辦法擺脫不可抗力的因素──盛行於冬天的恆春落山風。導演原本擔心團隊與卡司工作疲勞,原想將動作場片從夜戲改成日戲,但技術團隊都堅持在夜晚拍攝,掌握畫面的神秘感,也好發揮創意使用粉塵補足效果。攝影團隊甚至祭出最快每秒可拍4,000格的高速攝影機,以每秒1,000格拍出細緻、凝結時空的動作場面。為了配合攝影機的光線需求,甚至出動三台吊車,懸掛5萬瓦大燈,照亮搭景打造的健忘村,就這樣拍了十五天。多年的廣告拍攝經驗,讓陳玉勳培養出對拍攝物體質感的敏銳感受,在拍攝《總舖師》時,就已希望以高格數攝影機拍攝料理過程,細緻捕捉油水噴灑的動態,但礙於預算限制,在《健忘村》中才真正如願。

首次與攝影師姚宏易合作,坦言自己的強項不在攝影、影像的勳導,將《健忘村》攝影放心交給姚宏易主導。「讓所有的才能在一部電影中發揮到極致,讓大家把才能貢獻給這部電影,這樣才是一個好導演。」陳玉勳說。

《健忘村》動作場面在深夜拍攝,花了十五天才全部完成

新式勳氏喜劇同賀歲 開啟國產電影新氣象

不僅在製作端突破以往的規格,編劇、導演方面也盡力打破原有框架,《健忘村》,以奇幻喜劇為包裝,實則從記憶出發,諷刺人性貪婪。核心帶有黑色批判意味,同時兼顧賀歲片的通俗易解與讓人玩味的特性,《健忘村》從裡到外、銀幕後走到銀幕前,無一處不嘗試打開國產賀歲電影的格局。

編劇張耀升直言,「台灣電影在藝術片之外,幾乎從未展現這麼細緻的品質」,《健忘村》要用喜劇讓觀眾認識不一樣的台灣電影。在台灣觀眾較能接受的本土喜劇跟校園青春片之外,嘗試不同的類型,做出有趣的電影,「養出一票觀眾」則是勳導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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