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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 2018-09-05 | 台灣製造 |
《生生》:談的不只是死亡,還有希望
文 / 訪問人:楊元鈴 整稿:陳逸達

《生生》是導演安邦自編自導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談起為什麼會開始寫這個劇本,安邦告訴我們,雖然前一部《兒子老子》確實是寫給爸爸的,但這一部並不是那麼明確的為母親而寫,他並沒有那麼眷戀於一定要寫出家庭幾部曲什麼的,《生生》事實上只是一個安邦長久以來就想要處理的題目,關於人怎樣面對死亡的故事。對安邦而言,這段創作過程是他到目前為止最痛苦的經歷,因為這也是一次挖掘自己記憶深處的過程。

安邦小時候曾經跟一位女同學吵架,生氣起來弄傷了對方的臉。安邦害怕極了,怎麼自己把漂漂亮亮的女生傷成這樣呢?隔天當然就是她母親來學校處理,要求道歉之類的,好像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過沒多久,開學第一天,老師告訴大家,那個女同學過世了。安邦聽到之後心裡很亂,想到是不是自己害的?但是小孩子其實並不是那麼清楚死亡是怎麼回事。在告別式上看到女孩的母親哭到暈過去,安邦並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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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死亡,真的是隨著人漸漸長大,體驗到身邊親密的人離開,才漸漸明白的。安邦念世新時,有個住在附近熟識的長輩過世了,母親交代他每天要去第二殯儀館看一下,幫阿公上個香,換換花。安邦印象很深刻,雖然不是有血緣的長輩,但從小就很親近,於是他每天都會挑一束自己覺得最特別的花,他要阿公靈位前的花是那裡最多最漂亮的。每天,換上了鮮花,安邦就在那裏看著,等阿公向他講話,每天就這樣試著思索死亡到底是什麼?其實應該很理性去看待的,跟出生一樣是自然法則,但為什麼人會難過?安邦後來摸索出來的答案是:因為親近,因為有了前面的相處,有了感情,所以會難過。

面對死亡,是人生難題,這樣的故事並不容易處理,安邦寫了好幾個版本都覺得不對勁,光是分場大綱階段就有超過十個版本,也請了另一位編劇張英珉來幫忙。其中一個困難之處是起初沒有把握該怎樣設定女主角(莉莉奶奶),他想創造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物,安邦觀察了身邊認識的所有年長女性,別人的媽媽,但是找不出適合的典型,這時候製片保保姐提醒他,為什麼不寫自己的母親呢?安邦的母親就是計程車司機,射手座的個性,很喜歡接觸新東西、交朋友,去年開始跟他學著玩臉書。過了這一關,莉莉奶奶的形象就清晰起來了。

但這關只是個開始,發展故事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安邦承認這是他最痛苦的寫本經驗,很想逃避,好一陣子每天早上都不想起床繼續寫下去。拖著拖著,保保姐約他出來見面,告訴安邦:「成熟的導演要能夠拍很多很多不一樣類型的東西,這個本子可能不是你喜歡的,但是你可以練習把這個故事完成,做到了,就會更進步,你一定要試試看。」安邦說,保保姐是催生這部作品的重要推力。

《生生》是由小男孩視角講述的故事,安邦和保保姐對整部作品的調性有共識,唯獨為了莉莉奶奶這個角色爭執了好多次。安邦起初總是糾結於自己找不到莉莉奶奶最重視的事情是什麼?為什麼重視?為了找出「合理的動機」而陷入痛苦之中。於是保保姐拿了很多資料給安邦看,讓他知道真的很多人不是一輩子執著於追求一件事,人有各式各樣,是很瘋狂的,什麼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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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死亡,並不是每個人都一樣

即使面對死亡,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方式。安邦在田野調查階段拜訪了許多地方:安寧病房、癌症協會、兒童心理諮商師、去學校找小朋友交談……安寧病房的護士長告訴安邦,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在很難過很悲慘的情況下躺著被推進來等死,有一些老奶奶是自己走進來,等待了一陣子,發現死亡還不想來找她,又自己走出去了,像是逛菜市場。世界很大,人真的是各式各樣,安邦逐漸明白這一點,那就試試看吧,雖然自己身邊並不存在這樣的典型,但是透過塑造莉莉奶奶的過程,安邦愈來愈清楚自己可以理解這樣的人。

《生生》中飾演莉莉奶奶女兒的嚴藝文,接到劇本之前不久才經歷了父親過世。在父親離開前後那段時間,藝文幾乎沒有拍戲,心裡有種掙扎,甚至對工作反感。作為演員,在鏡頭前什麼都可以演,什麼話都可以說,編劇寫好東西讓演員去演去講,好像什麼問題都能想清楚都能化解;但是在真實生命裡,很多事情根本無能為力。這樣的斷裂,讓她突然很討厭這個工作,不想再當演員了,想要轉到幕後。這種情緒其實並沒有完全消失,即使到現在還留著一點。

嚴藝文的經紀人先看過劇本,一邊看一邊掉眼淚,說:「藝文你一定要接這個戲。」嚴藝文當下覺得很不安,父親剛走,在心裡留下的東西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很怕會把戲搞砸。對演員而言,那樣的生命經驗有時是助力,有時是阻力,很危險的東西,她不知道怎麼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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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藝文加入劇組的第一天,導演就感覺到了她的不安。安邦知道自己要更加小心,不能讓她把發條上太緊。有幾場戲很殘忍,譬如醫院那一場。拍攝的前一天,大家很小心地準備,安邦和劇組討論,這場可能只有幾個take的機會,但他不希望演員知道有過這樣的討論。攝影師陳麒文很聰明,很會讀故事,完全清楚導演考慮的是什麼,討論的結果是先拍近鏡頭,因為收比放更難,藝文會愈演愈累,愈逼近崩潰,不希望到後面才拍近的。

飾演小男孩生生母親的蔡亘晏(爆花)同樣有過面對死亡的經驗嗎?況且她在戲中的角色剛失去了大兒子,如果沒有類似的背景經驗,她要拿什麼樣來轉化詮釋?

蔡亘晏完全是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她在真實生命中有個五歲的女兒,「其實有小孩就夠了。當你有一個生命從你肚子裡出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原來我有多麼愛她跟害怕失去她,這個東西在我還沒有生小孩之前是完全無法理解的。」亘晏繼續說:「以前看到電影裡一些親情的段落時,並不會很在意。可是自己當了媽媽之後,以前無感的片段,現在看起來就是會很痛、很恐怖。這其實對我在表演上有很大的幫助,讓我可以感知到過去無法感知的東西。」

亘晏其實也曾面對親人過世。念高中時,外婆住進了安寧病房,每天只有固定一小段時間可以進去探望,天蠍座的她平常不會把愛和喜歡掛在嘴上,完全沒辦法,愛只會藏在行動裡,藏得連旁邊的人都看不出來。但是到了外婆臨走前,亘晏才趁著一同來探望的母親先離開後,獨自在病房裡很努力很努力地對外婆說:「我愛你。」一邊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到這個時候才能說出來。對於心愛的人,害怕他消失的那個心情,捨不得,其實是一樣的。

訪問到這裡,安邦自首了:「我也是天蠍座的……藝文你也是吧?」原來,今天受訪的是這部戲裡的三隻天蠍,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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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來的鮑姐

為什麼會邀請香港資深演員鮑起靜演出呢?安邦很久之前看了鮑姐主演的《天水圍的日與夜》,當時在臉書上寫了一段話:「誰能拍到這樣的演員,真的是一個很幸福的導演。」事隔多年,當這個故事逐漸成形時,安邦詢問製片保保姐,是否可以探探鮑姐的意願?

實際接觸後,發現並沒有想像中困難,安邦談起當時接洽的過程,片酬並不是鮑姐考慮的重點,她覺得第一次接拍台灣電影,劇情是最重要的考量。聽說鮑姐的女兒給了一些建議,沒多久就答應接下這個角色了。而且鮑姐不像許多資深演員有很多眉眉角角,連個助理都不帶就飛來台灣,自己一個人來劇組敲門,咚咚咚,門開了之後看見鮑姐站在那裡說:「你好,我是鮑起靜……」安邦成了最幸運的導演,不是另外找一位他自己的鮑起靜,而是真的拍到了鮑起靜。

鮑姐答應接戲之後,安邦將莉莉奶奶的設定做了修改,改成一位從香港遷來台灣多年的奶奶,也在親自感受到鮑姐對劇組團隊滿滿的愛之後,讓莉莉奶奶變得更溫暖更活潑。

和鮑起靜這樣的資深演員合作,導演該怎麼應對?安邦告訴我們,鮑姐帶來的劇本畫滿了線,到處標註重點,她會一邊化妝一邊跟導演聊,覺得這場戲我們可以怎麼樣怎麼樣,而不是強勢地說導演你應該怎樣怎樣。如果安邦提出了一些她沒有想到的東西,鮑姐也會說:「這個可以喔。」她開放的態度讓安邦更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莉莉奶奶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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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藝文回憶起跟鮑姐合作的過程,那是一種在猶豫不決時被推一把向前走的經驗。有一場關燈的戲,安邦說,那場戲看起來很平靜,其實是全片最恐怖的,張力最強。藝文在這場戲裡有複雜的走位,還要幫鮑姐蓋被子拉窗簾什麼的,又不能看起來是很設計的東西;關鍵是最後要不要讓她在關燈後轉過身來說出一句台詞,安邦知道藝文很在意這句台詞,它很可能變成壓垮一切的最後一根稻草。

正式拍攝的前一天,先練習走位,安邦告訴藝文,今天先不要帶太多情緒,如果感覺不舒服,過不去,可以不要說那句話。藝文記得當時在換鏡位的空檔問過鮑姐,鮑姐聽明白了之後,很認真地看著她:「要說,我覺得要說。」就這樣推了藝文一把,走位到最後,關了燈,藝文轉過來對著母親說:「我愛你。」

嚴藝文告訴我們,當時能夠走出這一步,或許是想要彌補吧。她曾在深夜陪伴病重的父親,安靜無聲的房裡,母親睡了,父親還醒著,藝文心想,應該要跟他說的,反正暗暗的看不到我的臉,應該可以說出來,但是她發現自己終究沒有講出來:「為什麼?為什麼在表演裡妳說得出來,妳為什麼在現實生活中妳說不出來,有時候會氣死,真的會氣死,可是妳就是說不出來……」

訪談到這裡,已經記不清三人是第幾次伸手抽面紙了。這三隻天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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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靈精生生

《生生》是一部以小男孩視角敘事的電影,很可惜,因為上課的關係,這天無法邀請飾演生生的吳至璿來電影中心接受訪問。但媽媽(亘晏)為我們描述了生生的靈活表現。

吳至璿第一天來劇組報到,就跟大家玩成一片,很活潑很放鬆,好奇心很強,每天都會要人家教他玩這個玩那個的,還常常踩風火輪,演媽媽的亘晏跟在後面一直追。

有一場母子坐在沙發上吃早餐的戲,試了好多個take,演到後面,有幾次亘晏沒有照劇本來,自己加了台詞,至璿也沒愣住,每次都可以接住,回話。真的是個很靈巧,很放得開的小演員。

還有一場戲,亘晏倒在房裡床上哭,安邦告訴生生,只要走到門口,不要走進去,就站在門口看著媽媽啜泣。那場戲也拍了好幾個take,可是其中有一次,生生沒有理導演,自己默默走進來,然後坐在床邊,把手放在母親身上。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哇,原來所有小孩都是這樣的,都會這樣。」亘晏說:「小孩子是很敏感的,有時候我在家裡心情很差,自己倒在床上,過沒幾分鐘,我女兒就會咚咚咚咚爬到床鋪旁邊,我是側躺的,她也側躺,面對面跟我說:『媽媽,妳不要生氣了,妳剛剛講話太快了,妳要講慢一點,妳太急了。』妳就會發現,不管在電影裡或現實生活裡,小孩真的是最重要的鑰匙,會直接點出你不想面對的實情,我愛面子,口氣不好,但我不想承認,她這樣一講,我就會覺得很抱歉。」對照生生和自己女兒貼心的舉動,亘晏說:「真的小孩和媽媽之間的感情,他確實沒有辦法就只是站在那邊看著媽媽哭,他真的沒辦法把媽媽自己丟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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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邦也補充了自己對至璿的印象。前面已經提到,這次創作對安邦來說是段痛苦的過程,他記得曾對兩個人說過,這次拍完,就不要再拍電影了。一個是場記,安邦剛看完病回來,眼睛是腫的,他一邊塗眼藥膏一邊對場記說:「我覺得我好爛,我不會拍片,我跟你說我拍完這部就不拍了。」另一個就是至璿。

那一場是至璿的哭戲,安邦先走過去跟他說:「其實啊,哥哥我們拍片也不是這麼順利,這個可能也是哥哥最後一部片啊,那我希望我們現在可以一起加油,一起做到一件事情,以後留一個紀念。」這段話全被至璿用手機錄下來。安邦說,這場戲一個take就成功了,雖然知道並不是這段話讓生生流下眼淚,但是一起加油這幾個字確實讓他感受到了。

安邦說,最近拍另一部戲,那個場記來探班,問安邦:「你不是不拍了嗎?」安邦笑笑,說起最近開始寫一個怎樣怎樣的故事,場記告訴他:「你看吧!這樣就對了嘛!」


打造安心的工作環境

安邦將這部戲順利完成的功勞歸於製片保保姐。除了前期發展故事階段就扮演支持者的角色,到了開拍之後,保保姐更加注意劇組人員的身心狀態,規定每個人回去要休息10小時以上,這是非常正確的。休息時間必須足夠,讓每個人在現場可以有比較舒服的精神狀態,才不會有太多情緒。那是一個安心的環境。

安邦和保保對電影的調性有共識,希望走進電影院看的人不會難過。有些觀眾有類似的經驗,不要他因為看了電影而加深沉重的感覺。希望他看完會掉淚,但是哭完會覺得還是有希望的。可以繼續活下去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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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處理如何面對死亡的故事,或許就該由安定的劇組在放鬆的情緒下完成才適合吧。在籌拍階段組織團隊時,安邦和保保姐就特別注意選人的原則,要選那種能讓人安心工作的,譬如有些人會很注重學長學弟制,會給工作同伴壓力,那樣緊繃的情緒一定會感染到演員,會很難處理。

鮑姐加入劇組更是帶來一種非常輕鬆的氣氛,在她眼中劇組每個人都是大孩子,欠照顧,每天下戲之後吆喝大家去喝下午茶,離開台灣之前還留下一筆錢,足夠劇組繼續吃下午茶吃到殺青。

離開台灣那天是安邦去送機的,臨上機前,鮑姐告訴安邦:「昨晚我睡覺前想了很久,原來我們拍了一部有影響力的電影,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一些影響了。」我相信這幾句話是讓安邦能夠很快放開痛苦經驗,繼續思考下一部電影的重要推力吧。

劇本裡原本有一句話:「人死如燈滅。」但終究沒讓這句話出來,換成嚴藝文關燈那場戲來呈現。

後來燈又被打開了,重新開始,這就是希望。

 

編按:本文轉載自近日即將發行的《FA電影欣賞》175期,請密切注意國家電影中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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