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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 2018-04-24 | 台灣製造 |
真實與虛幻之間: 專訪《嫐》導演余為彥
文 / 波昂刺刺

余為彥在多數影迷心中,總是與楊德昌連結,他擔任《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製片、美術設計,是這部曠世巨作的幕後重要推手。不過他亦擁有導演身分,1993年推出的《月光少年》,有別於台灣新電影以寫實手法呈現六零年代父權,嘗試融合類型電影中的靈異元素,為台灣電影打造新局。橫越二十五個年頭,余為彥推出最新作品《嫐》,故事講述現代中產夫婦與神祕女子的外遇糾纏。藉由山神傳說與意識流剪輯,打造出讓人摸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的特殊敘事。

放映週報特別和余為彥導演,就其過去與楊導的合作經歷,以及前作《月光少年》的互文比較,試圖尋覓本片座落於台灣電影圈的獨特定位——資深導演的再次創作,類型元素與敘事結合。而在訪談尾聲,被問到是否在意網路與媒體上有人以高級版、情色版《台北物語》來指稱自己的作品時,余導也大氣回應無所謂。


【作品緣起】

——能請導演說說電影的創作理念以及所要傳達的想法嗎?

余為彥(以下簡稱「余」):我在上海時,碰到這部戲出品製作人梁凱貞Katharine。朋友介紹她對電影有興趣,我們開始接觸。當時她正在籌備拍攝電影,故事關於外遇。我提出很多想法,包括外遇故事的小三一定得要特別,可不可以夫婦都跟她有所謂的劈腿呢?如此花樣變多,進而發展出現在上映的《嫐》。

我和楊德昌合作過那麼多戲,我們有個願望,電影團隊有沒有可能只用二十個人。大家都覺得我們在講笑話,我沒這麼想,我希望小團隊仍能達成一定的production value。我在這次的《嫐》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我沒有找後製公司,都是一個人一個人,慢慢一個一個弄,花了快一年修正。所以這齣戲拍攝完成的時間要回溯到2016年。

我明白《嫐》以現在電影生態,它缺乏預算,沒有叫得出來名字的卡司,它不會是主流的發行。我希望它將來能夠在網路、電視的平台,可以慢慢發酵。那這個是原意嘛。它的規格我很抱歉,在戲院影廳看,是稍微粗了一點。但我個人是完全不計較。像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他當年都可以DV放大了,那個粒子比這個不知道粗了幾百倍,我一樣到戲院捧場。我要的,就是這種精神。

【楊德昌的理想實踐,小成本拍攝】 

——一開始鎖定素人演員是基於小成本,還是想要符合某種精神?

余:我明白拍電影要有一定規格,但我和製片Katharine有共通理想在。我們不是沒有錢,我們想嘗試用一定的budget來拍一部具備可能性的電影。

——可以請問「一定的budget」一開始是鎖定多少?

余:我們鎖定在一千萬。

——您曾擔任《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製片與美術設計,本片相較是預算成本較低的作品。先前經歷對本片拍攝有什麼樣的幫助嗎?

余:《牯嶺街》片長四個鐘頭,他才花兩千四五百萬,現在回頭嚴格想,錢算少的。意思就是,楊導如果拍一部兩小時的片,只要一千兩百多萬就能拍完。我常講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拍的戲,運氣很好,都是low budget。我製作、我導演的戲,沒有一部是大預算,都是在有限的成本內。唯一最多預算是楊導最後的《一一》,但那也才四千多萬台幣,沒多了不起。現在台灣電影環境三千萬的戲算中低預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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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互文,真實與虛幻】

——《嫐》與您的前作《月光少年》都有觸及靈異元素,能談談對類型的嘗試與操作嗎?

余:我比較不想用「靈異」這個字眼。其實在《月光少年》之前我還有一部戲《ASIAN BEAT 台灣篇》。這是幫日本人拍的,針對電視錄影帶市場。主角是永瀨正敏,他要到六個國家,台灣是其中之一。他在晚上會進入一段迷離幻境。我要讓日本人感覺,我拍的台灣不是你們看過的。我把美術拉到日據時代,但我明明時間點是現在喔,分不清楚是真還是虛幻。那時候我正在拍《牯嶺街》,尾期需要現金週轉來把《牯嶺街》繼續完成,才接拍這一部。

——比起「靈異」,您比較希望電影呈現出虛幻跟真實的對比?

余:對對對。我寧願這樣講。《月光少年》我原來想的故事是,小孩子過世可是一直思念他的母親。後來朋友給我建議,不要處理成鬼魂,而是處理成植物人。畢竟誰都不知道,當植物人的身體躺在那邊時,靈魂在哪。我們就設想他的靈魂是出竅的、遊走的。我不覺得那是靈異世界,它就是另外一個空間的世界。我這部戲《嫐》,「靈異」也是人設計出來的。老婆知道老公迷信、很敬畏山神,於是故意藉此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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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是一個很虛幻的形象,您怎麼去設定?

余:我並沒有把它當作實體形象,它不需要。我是覺得,心裡面有鬼神論的人,擺佛像是很自然的。所以在男主人翁的辦公室裡,有一尊琉璃佛像。你問我是否有想對宗教做什麼特殊描述,說不定我的潛意識是有的。

——將前後兩部作品互文比較,其實有共同點。《月光少年》主角不斷說著夢是相反,眼前都是夢,都是假的。《嫐》開始字卡強調現實一切都是虛無,對於實際的「現實」採否定態度。延續您說的「虛幻與真實」,這是您企圖強調的部分嗎?

余:《月光少年》我在傳達大人從小跟我們講的,夢都是跟真實相反的。我把這感覺放在《月光》去強調。關於夢的解析跟現實,我都不知道為何特別感興趣,你硬要我講,我覺得這塊台灣不太有人去碰。歐美很多導演其實很專精,像希區考克,他拍了《Spellbound》(中譯:意亂情迷),他拍了《Psycho》(中譯:驚魂記),講(精神)分裂嘛。他對我真的有影響。我到現在會覺得,每位導演其實永遠只拍一種電影。就像《月光少年》前我已經拍了這種現實、超現實的迷離幻境。嚴格講,我只有《童黨萬歲》沒有碰到這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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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 情慾 道德】

——可以談談《嫐》的角色塑造嗎?

余:《嫐》的三位主角非常不討好,都是負面,沒有一個正面。我在創作時想過,可不可以不用大家所謂典型的好人來敘事,可不可以用比較真實的個性。我並沒有覺得他們是混蛋王八蛋,他們只是暴露了人性弱點、缺點。這沒有什麼不好。舉例來說,去年金馬獎的《血觀音》負面到極點,沒有一點好而且狠到極點,觀眾卻完全接受,對不對?這是很大的挑戰耶,沒有一個好人,最小的還是最壞的。所以呀,只要角色塑造對,觀眾投入了,就沒這個問題。

——「性」無論是在本作的視覺感官或是電影預告行銷上,都是一個強烈的記憶點。能不能談談情慾元素的運用?

余:在台灣拍性愛戲也不是說不容易,一般來說,稍微困難。我覺得既然困難,那大概點到為止吧。這個戲嚴格講是保守的喔,而且我的英文片名叫「性狂喜」(Sextasy),我覺得性應該更直接、更開放,可是……就像我剛剛講的,這跟所有演員有直接關係。就算你找得到願意裸露的演員,可是他到時現場不行,就會功虧一簣。

——您會安排性,強調性行為與床戲,是因為它象徵道德上的尺度嗎?

余:這個戲的性行為,你注意喔,我講了那麼多偷情,嚴格講,只有男的一次、女的一次,還有男的在辦公室有兩次。跟這個女主角(姈,片中小三)其實各自只有一場,一場女女,一場男女,我沒有特意強調性很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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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女情慾流動】

——這一部戲特別強調女女情慾,這令我印象深刻。怎會選擇安排同性劇情呢?

余:我很早就超越性別思想,我年輕時候很多好朋友都是同志。因為愈接觸,愈不會有覺得怪。我是在七零年代成長的,當時是解放文化時代,性只是其中一塊,我的性觀念解放啟蒙於那時。

我那個時候就知道什麼叫違反道德,是要傷害別人才叫違反道德,可是現在常常有些跟傷害沒關就被說違反道德,我不同意,我就不同意。早期大家覺得同志不道德,我說他有什麼不道德,他有傷害誰嗎?對不對。你問我的道德尺度,我很早這方面都開了,沒有什麼性就是必須要異性,男男女女都可以,那是他的喜好。

——您會擔心這樣的故事有一點負面,受到性別團體攻擊嗎?

余:我一點都不怕耶。我完全沒有覺得對同志有提出任何貶低或者不道德,沒有呀。年輕一代的觀念其實早就跨過老一輩的傳統禮教。從此幸福的一夫一妻其實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我們攤開數據看,現在離婚的夫妻有多少?這其實非常普遍的,我沒有貶低,我就是在闡述一個社會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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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借與偷之別】

——劇中有句對白讓我一直記著,姈強調「原創不一定是好東西」。藉由這句話延伸,想問問導演在創作時有否有參考、借鏡的作品?

余:我在年輕的時候記得一句話,「所謂的創意就是把你吸收的東西隱藏好一點」,後來常把這句話跟人家講,創意只能偷、不能用借的,因為你一借,就要還。原封不動使用就是一種「借」。比「借」厲害的是「偷」,是消化過的,你察覺不到。這也是我為什麼那麼喜歡《黑色追緝令》。昆丁把別人片段拿來用,卻一點都不怕。因為他用的讓你好有感覺。

——那在這部作品裡,您有覺得哪些東西特別好玩而這樣子「偷」過來的嗎?

余:我在拍攝完這部電影時,突然懷念起但漢章。那天我哥哥來看初剪,驚呼:「你這個是《暗夜》呀!」《暗夜》其中一段,蘇明明偷情,張國柱從外面回來,蘇明明跟徐明還在做愛,可是張國柱回來的時候,他們是穿好衣服的。這在剪接時序是不可能的,明明走到大門口時都還是脫光光的。可是但漢章他那時不管,直接告訴你這件事沒有穿幫。我拍的時候沒有想到《暗夜》,只是跟《暗夜》不一樣的是,我最後告訴你,其實太太是有撞見的。


【台北物語?!】

——本片在行銷上強調「中英文夾雜裝逼達人」、「寂寞空虛冷」,著重趣味解讀。導演您能不能接受作品被歪讀?

余:我這一次不太想介入宣傳。我自己是做宣傳的人,張毅的幾部電影都是我宣傳的,海報是我做的。那我覺得自己的作品我不要動,既然已經委託了原創(發行公司),就交給他們做,我是相信他們有他們的想法。

——網路上有人說本片是高級版的《台北物語》,蘋果日報也寫它是情色版的《台北物語》。您知不知道《台北物語》是一部……

余:我大概知道,它被大家幹譙到他媽的極點。

——您可以接受自己作品被這樣子對待嗎?

余:我OK耶。我只在乎大家想不想討論。我最怕的是沒人說你好,也沒人說你不好,這就會難過。我們拍電影,尤其我自己,我愈來愈知道觀眾要幹譙一部電影太容易了,只要不合己意就胡亂瞎罵。你問我,別人說我在拍情色版《台北物語》,我覺得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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