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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 2017-10-29 | 台灣製造 |
改編,也是轉大人的旅程:專訪《花甲男孩轉大人》編劇群
文 / 楊殿安;攝影/王淳奕

雪夜翻讀舊稿,本是小說敘事,卻多了記誌意義,心神經常飄回當年鍵落的大肚山……記得當時擁有一疊紅色歐兜麥,白天獨自騎著四處風騷,尤其速度只有四十,龍井、沙鹿、清水、烏日……不知為何緩慢行進之間,我的思緒總是特別活快。我像是騎進了自己尚未成篇的小說情節……

2017年四月楊富閔在波士頓寫下這段文字,收錄在《花甲男孩》後記。他說自己騎進了小說世界裡,遂一點一滴編織出〈暝哪會這呢長〉、〈逼逼〉、〈繁星五號〉、〈花甲〉等短篇小說,含其他文章一共九篇全部收錄在《花甲男孩》一書中。本書於2010年付梓出版,直至2017年誕生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改編自楊富閔的原著小說。

「轉大人」,其實也隱喻這趟改編的旅程。

早先,楊富閔接到植劇場總監製王小棣的聯絡接洽,進入到劇組與編劇群:楊璧瑩、吳翰杰、詹傑一起工作。編劇們表示,本來不忍心動太多小說的內容,電視劇的架構就只有花甲一家主線,副線則是小說中〈逼逼〉、〈繁星五號〉的故事,與花甲一家並進。

從2016年二月二十六日開始第一次編劇會議,楊富閔回憶當時人手一本小說,開始討論、講故事、說生平。直至同年八月下旬,瞿友寧導演進來和編劇工作,推翻了既有的故事架構。楊璧瑩回憶當時大家面面相覷,完全不能接受。

原先的主線故事,變成了花甲父親有四個兄弟姊妹,每個兄弟姊妹各自擁有家庭。「才六集!一大串的人物都要進來,怎麼可能每一個人物都要寫到一定的深度呢?」瞿導第二次和大家開會,更確定他要這樣做,開始要編劇撰劇情大綱。瞿導先羅列了可能的故事事件,第三次開會他說十一月份開鏡。時間緊迫,楊璧瑩說他戰戰兢兢,「你得照著導演的意思走。我不知道我寫的他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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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之始,編劇們都在經歷轉大人的尷尬。吳翰杰說到當初瞿導創作出阿瑋這個角色時,編劇們是很抗拒的。「泡在小說故事太久了,此時突然來了一個『外星人』,我們都很驚訝」;吳翰杰回憶,「但富閔說,導演這樣的安排,有抓到他小說中的神韻,我就開始檢討是不是在編劇的思維下久了,有些東西其實太僵化了?」

瞿友寧導演深入劇情的探索,楊璧瑩也有相同的看法:「花慧跟常輝的戀情,我們在劇情大綱就有寫到。我們也寫到常輝的死亡,但沒有寫到瞿導拍出來的那種狀況。兩個人刺青,一生一世,在台北有自己的堡壘。瞿導追到這個深度,這個細節是我們原來沒有的。」

然而對於楊富閔而言,改編,更是自身創作脈絡的成長之旅。《花甲男孩》於2010年出版,距今七年,人生經歷各種轉變:進入學術圈、瘋狂寫作、學習整合思考,楊富閔說很多時候討論劇本,毋寧說是討論《花甲男孩》「之後」。電視劇中很多的「梗」,散落在楊富閔後續的作品中。「每一本書都把自己往前推」,楊富閔如此說道,「這樣去想改編時,《花甲男孩》可能又穿雜了更多其他的楊富閔。」

改編的過程中,在自己過去的作品裡加入現在更熟悉的創作元素,成為一種看似故事內容與改編過程相互呼應的精神,楊富閔說:「這齣戲迷人的地方在於『現在』。雖然是傳統的空間,卻是『現在』這個年紀的人回到那個空間所遇到的事。過去在鄉下,可能我們會說那是美好的童年,永遠都在緬懷。但這是29、30歲的人重新回到過去的現場。有一幕雅婷跟花甲說:『爸爸媽媽在我們這年紀的時候就結婚了』,花明說『阿我不就以前的人』。我覺得這很有趣,他們不是追憶,而是當下與現在,你應該講現在講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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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並非緬懷,而是不斷召喚,與現時共振,這正是楊富閔與編劇們「轉大人」的基本立場。在瞿導還沒進來之前,大家一致認定花甲必須經歷一場試煉,也就是成為乩童。原先設定花甲自幼體虛、險些喪命,阿嬤後來許願,倘若花甲平安活到二十八歲,就給他做乩童。花甲因此保命,這是阿嬤對神明的許諾。當阿嬤彌留時,花甲就開始懷疑為什麼?是否有未盡之事?因此花甲才開始思考還願的事,換回阿嬤的命。吳翰杰提到起先有一個版本是,阿嬤為了不讓花甲做乩童,跟媽祖打架。最後神明說花甲不做乩童的話,就用阿嬤的命來換,於是阿嬤彌留了。

改編花甲,不僅是小說時空與事件延展到電視劇,還包括角色面向的移轉以及戲劇聲音的處理。

電視劇中的鄭光昇,喪子後鎮日魂不守舍,辭去教職,當起校車司機,載著孩子們上下課。這段情節出自〈繁星五號〉:

蘇典勝每天開著烤銀光黃色的繁星中學校車,像發光的黃箭口香糖穿梭在台南線境內的幾個鄉鎮間,反覆路線,駛過這塊土地的開發軌跡,歷史的軸線。他進入繁星中學當校車司機是在二〇〇七年的九月,開學季節,他也是新生上路。而他的兒子蘇保詢則剛死在同年夏天,蘇典勝想起兒子被車撞倒在善化鎮精英補習班門口的那個雷陣雨午後,中山路上積水成河,他以為、說不定保詢是臉趴在水灘裡,無力地看見自己把自己溺斃。曾經蘇典勝也揣想過,要讓保詢進入繁星中學就讀,教育問題是他最關心的,至少他還是流浪全國的準國文老師,但他更關心唯一兒子的人生圖像,充滿故事性。只可惜父子時光凝定在蘇保詢上國一的那個夏天,來不及寫下的路途,後來,蘇典勝恍恍惚惚地走了一遍。
                                             ——《花甲男孩》增訂新版,頁177-178

電視劇中的花甲在台北過著無止盡的大學人生,在飲料店打工被裁員、沒事躺在家裡看漫畫,寧可待在台北,跟叔叔嬸嬸一樣,不回老家。花甲獨自來到頂樓陽台,看見死去的外公。他的內在情境,在〈花甲〉中有細緻的描寫:

乘著飛碟花甲進入台北盆緣,走進無人管理舊公寓,頂樓,老地方了。他先將自己裝進電梯,電梯只停奇數樓,花甲連按了十五十七和十九。十三竟先停,電梯門開見是百來雙鞋,團圓飯,家的形狀,花甲心想這才是。十五門開,花甲看見春聯鞭炮披披掛掛,更有家的感覺了,他還隱約聽見蔡藍欽:『在這個世界/有一點快樂/有一點悲傷/誰也無法逃開』十七門開時花甲正巧碰見祖孫要下樓,花甲以手示意電梯往上,並向祖孫檔笑笑。他想起從前嬸婆都這樣帶他去台南市走走;十九門開時花甲大步跨出去,轉手扶梯到二十樓,脫掉羽絨衣領打哆嗦,雨勢沒有更大地讓花甲想淋淋看什麼是台北凍雨,想著,台南哪有這麼冷,台南現在冷嗎,恰見頂樓有人正避雨收拾烤肉,花甲且管人在看,在滿是抽水馬達抽風機曬衣欄杆終年積水不退小窪處穿梭,開始唸唸唱唱,陌生城市最頂端,花甲這兩年都習慣在這裏想像台南,想像蓋屋,想像跟台北無關、都無關。
                                             ——《花甲男孩》增訂新版,頁232-233

「其實在富閔的小說裡,有一個成分我很喜歡:『他把很多漂流的靈魂寫得很好。』蘇典勝就是,你看他固定開車在小鎮循環,這一站那一站載小朋友,可是他跟這些人都不在一個生命軌道上。」楊璧瑩如此說道。「花甲也是不回家,在外漂流的。富閔的小說中有很多漂流和迷航,生命軌道好像岔開了,不知道該往哪走?花甲一直畢不了業,到了瞿導手上更魯蛇,大學考三年,延畢到不能再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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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五號〉最後寫道蘇典勝獨自在校園繞圈圈,哭了起來,「忽然他就老下去了,恍惚步出校園,不知道該去哪裡?」;〈花甲〉最後花甲則是死了。但在電視劇裡,瞿友寧導演給了這些角色「善果」。鄭光昇離婚後開了時光咖啡廳;花甲則去服兵役,與阿瑋攜手渡日。「導演越拍越放感情,後來修改結尾時,因為太愛了,所以希望這些人善終。一方面也是希望藉由這些殘缺的人,如果都能找到轉大人的方法,是不是看的觀眾都能得到一些力量?」吳翰杰如此說道。

聲音的處理,一直是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中很重要的戲劇元素,包含許多爭執對峙的口氣以及無聲的陪伴。但在小說《花甲男孩》中,「聲音」其實意味著文體的形成。白先勇在《花甲男孩》序言中說他感覺到了一個「新的聲音」,如同當年的王禎和給他的感覺一樣。白先勇說這是發自肺腑的「大內之音」,敘述者像是從前的說書人,時而急促、熱切,「似有滿腹心事,急不待等要告訴你關於大內鄉那些黃昏老人臨終前的一些秘聞軼事。」

對此,楊富閔回應道這是一種語言文體的探索,然而小說的聲音與電視的聲音,提供了楊富閔學習思考其中轉化的可能性。詹傑表示,富閔筆下的人物生命已經很充足了,無須再描寫人物內心的惆悵,純粹透過言語來塑造角色,找出每個角色說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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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富閔說,電視劇交錯了很多種聲音,「裡面那些花字輩的在鄉下就講國台語啊!」劇中有一段花亮出軌認錯,鄭光煌在車裡跟花亮爭執。花亮氣道「難道當模範生就一定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嗎?」,旋即下車。光煌用台語罵道「你給我站住!你現在在大聲什麼?」,然後光煌突然用國語說道:「有人逼你嗎?」花亮喊:「沒有嗎?」光煌用國語說:「就算有,你也是值得栽培啊!」

「這真的是很多爸爸為了拉近自己跟小孩的距離,會突然轉成另一個聲道」,楊富閔如此說道。「戲的多音交錯,跟主題有很大的關係,所以需要溝通、理解與傾聽。這也就是為什麼有這麼多吵架的場景。」

他接著又說,「我很喜歡花甲坐禁的時候,獨自關在閣樓裡面。這應該是全劇中最安靜的一場,花甲終於可以在鄉下跟自己獨處。沈默變成是最大的聲音,安靜變成是最吵的時候,自己跟自己對話,那個張力就非常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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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聲道交錯、靜音張力是《花甲男孩轉大人》很重要的戲劇元素,這個藝術抉擇根源於這是一個「聲音的文本」,它是要被唸出來的。電視劇最後,花甲有一段長達七分鐘的祭文,由楊富閔親自執筆,這是瞿友寧導演的意思。楊富閔坦言自己壓力超大,「好像你在跟某個東西告別,拉扯很久」。

祭文,又是一個聲音的文本,楊富閔寫完後還曾唸給瞿導聽過。當時楊富閔有去探班,發現鄭家古厝後面就是高鐵和台鐵,於是就用進了台詞中。「祭文應該是要寫一個很安靜的感覺,所以我一開始就寫『全村莊都安靜下來,我們也都安靜,你也安靜下來了』。」

「當我寫到『阿嬤的最後一口氣把我們吹得東倒西歪,也把我們吹回了這個家裡面』,那一句出來,我就覺得鬆了一口氣。」楊富閔如此說道。

我跟姐小時候放學的時候,坐著你的摩托車,那晚的風很大,要騎回來我們祖厝的那條路,並無放光的路燈。路面暗濛濛,有時還有坑洞,為了安全,所以你很專心地騎車。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我們姐弟兩人,就是一直說一直說,你就是一直點頭一直點頭。
我像看見大內一姐騎著野狼125三貼,我們姐弟且經過兩旁皆是柳丁森林的小路,聆聽前座大內一姐隨風而來的歌聲,哪首〈暝哪會這呢長〉,悠揚哀怨的曲調,總讓我們以為車到了盡頭,暝會過,而天就會亮。
                                                     ——《花甲男孩》增訂新版,〈暝哪會這呢長〉

這段祭文講的是祖孫三人的情感,是改編很重要的底本。「阿嬤就是很勇敢的在騎車,形象滿瘋狂的,所以我才在祭文寫到他為什麼一直笑?你在笑哪一個人?還是你在笑你自己?」楊富閔言道。「富閔每一次開會都有到,他已經很清楚花家兄弟姐妹的狀態,所以他一兩句話就點到了每個人的狀態,也等於是做一個總結。」楊璧瑩說道。

從《花甲男孩》到《花甲男孩轉大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得感想。楊璧瑩、吳翰杰、詹傑從讀者變作者,吳翰杰說他學到最多的是瞿友寧導演將文本轉化影像的思維模式,譬如嚴正嵐的阿瑋或謝盈萱的史黛西,他們的言語和穿著,如何生活化?詹傑對這趟改編之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許多細節的描寫。包括檳榔葉折的方式、父子說話傳遞情感的方式,臥房在哪,阿嬤睡哪一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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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璧瑩花了很大的心力著墨花家的一群魯蛇,尤其是鄭光輝。「這個人生徹底失敗者,兒子質疑他,大家懷疑他偷錢,兒子懷疑他做假乩童,連他勸花亮結婚的事,都被嘲笑跟譏諷,光煌從沒把他放在眼裡。光輝去找女兒,還要被羞辱,被講『你從來沒有盡責任』。這個魯蛇爸爸,怎麼去發展他的愛?這個愛怎麼讓花甲看到?這個戲很多人都是魯蛇,包括光仁,一直去找文英,迷航到一定要找到錢。這幾個男性魯蛇,怎麼成長?光煌看似最為輝煌,最後我卻是最同情他的。他是最拼鬥的,他一直很努力要鞏固住他的聲勢,到最後卻什麼都沒有。」

對楊富閔而言,這一趟改編之路,也是自己轉大人的旅程。「我學到最多的是之後更勇敢的把故事說下去!」楊富閔笑稱勇敢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被討厭也是要有勇氣的!裡面的人都滿勇敢的,我就在想,會不會我沒有我筆下的人勇敢?我會不會活的沒有他們認真?」問到接下來的創作計劃,楊富閔小心翼翼卻自信地回道:「就繼續寫吧!努力突破自己!」

從小說到電視劇,如今又將躍上大銀幕,《花甲大人轉男孩》已在10月22日熱鬧開鏡,花甲男孩持續成長中。每一次的改編,對編劇們而言都是新的試煉,就像青春的躁動,不知即將發生何事?繼猶豫又衝動。但寫作的初心也許就像盧廣仲唱的:「明仔載明仔載,我也不知道。有你的明仔載,我會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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