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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 2017-04-21 | 國際瞭望 |
大阪亞洲電影節「獨立論壇」——窺見日本獨立電影的自主與寂寞
文 / 陳亭聿

上一篇關於大阪亞洲電影節(Osaka Asian Film Festival,以下簡稱OAFF)的觀察報告當中,我們將聚光燈打在選片人暉峻創三(TERUOKA Sozo)及OAFF的主體身上。但是這次《放映週報》來到OAFF的另一個重要任務,是藉著OAFF的「獨立論壇」,觀察日本獨立電影的現況。

誠然,以這個地方性影展共計才14部的獨立電影,作為勘查日本獨立電影現況的樣本,無異於以管窺天。然而,這些獨立電影確實呈現出在主題與製作規格上,難以忽視的鮮明特色與共同處境。且其不同於近期高雄市電影館引介PIA影展中「精選中的精選」的日本獨立電影,OAFF的「獨立論壇」呈現出日本獨立電影不為海外觀眾所知的另一個面向,它們確實值得作為我們理解「日本獨立電影」當今現況,更為現實而接地氣的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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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這14部片子的過程中,令我印象猶深的部分是觀眾的組成。OAFF其中一個放映場地位在阪急百貨公司9樓,影展期間,同一層樓的商場推出舶來食品與工藝品博覽會,會場擠滿精心打扮的中高齡婦女,穿梭在德國的起司,法國的麵包,以及北歐的織品之間,一邊優雅地排隊消費,一邊熱切地展示戰利品與交換資訊。

穿越充斥著高級舶來品的商場,來到位於深處的放映場館「阪急梅田廳」。令人吃驚的是,在這個場館排隊看片的,居然幾乎是由同一年齡層與性別的消費者所構成,與方才所見同質性甚高的畫面:太太們群聚低聲地交頭接耳,熱切分享仔細規劃排程的片單,小心翼翼地收好看完的票根,檢查下一部片的時間與場館,準備排隊再次入場觀影。

不同於台灣影展以年輕觀眾為主,OAFF不僅觀摩單元,連放映較為前衛大膽,富有實驗性的「獨立論壇」,觀眾年齡層都偏高。這群婦人與在放映場館門口發放傳單的年輕導演與製作人,彼此間構成微妙的反差,讓人心生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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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的探微與迂迴的說詞

整體觀之,這批日本獨立電影的強項,是捕捉和理解幽微而複合,並且浮動的心理狀態。看片或者與創作者聊天時,常會聽到或看見這個關鍵字:「心」。反映在單一作品中,呈現出當代社會人心的紛雜不穩定,更有意思的是,還會出現不同作品,處理同一題材但手法或結局相異的情況,顯示出故事的各種可能與開放式結局。共計才14部作品,就出現許多能交互辯證、彼此呼應的現象。有意思的作品不少,唯可惜篇幅有限,無法一一詳述,在此僅能列舉幾部作為觀察到現象的說明。

兩部較富有實驗色彩的作品,明顯呈現出其創作動機。像是五十嵐皓子的《心之可視化》(Visualized Hearts),其故事便是一群科學家嘗試著把「心」具象化的實驗,該片也以海潮作為譬喻,人的交會激起心的波濤,故事因此出現多重版本的可能。也有如木村あさぎ的《蹄》(Hizume),以紀錄片交混虛構鏡頭模擬人心,「心」同樣可以記錄、更能自由想像,甚至具備跨性別或物種,重新定義自己的身體與外在物質世界的高度能動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兩部短片——田中羊一導演的《乒乓》(Ping Pang)與清水俊平導演的《窒息戀人》(Breathless Lovers),這兩部片比對來看,也會產生意外的趣味性。二片分別將乒乓、拳擊與跑步的運動狀態,成為片中重複出現的母題,創造出介於動靜間的獨特敘事風格與節奏,並讓重複中所存在的差異成為劇情的高潮,突發事件或輕或重地打亂了原來看似活動著,但其實虛無空洞無異於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然而,打亂之後他們的人生又將如何,是否從此改變,又或者會回到慣性,二片的片尾似乎給出相反的暗示,卻都留給觀眾無盡的想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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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大師的獨立電影,以及主流推理犯罪懸疑漫畫、小說及其改編的電影,同樣往人心深處刺探,探討人的精神構造。我們仍可窺見日本當代個人受社會馴化,為外在眼光與傳統價值觀拘束,承擔來自職場、家庭與學校的各方壓力,而出現種種叛逆挑釁的慾望之現況。

然而,不同於已經「類型化」的精神狀態或電影,前者如人格分裂,後者如推理犯罪或驚悚恐怖,這批多年僅2、30多歲的年輕日本電影工作者,嘗試開發新的「心」的型態,走出心理探微的僻俓。雖偶有涉及性與暴力,但多半未以高度反社會的犯罪行動爆發出來,在壓力瀕至臨界點時,透過個人化的洩慾方式,如自慰,或出現妄想、言行失控的症狀,但多半情節並不重大。

其中不乏精彩且富有洞見的作品,尤其將抽象的心理具象化的方面,好幾部作品都做出相當大膽、別出心裁且各異其趣的聲音與影像的實驗,令人驚喜。有幾部則以導演和演員共同開發劇本,來回討論辯證的方式,進行非常細膩的觀察與理解,值得角色立體度或對白自然度處理方面往往太過扁平、類型化而失真的台灣電影學習。

除此之外,也有延續與翻玩傳統鬼片類型的嘗試,如Ronan Girre的《想要被愛》(I Want to be Loved)與田中隼的《BAMY》,整體確實展現電影多元的可能與面貌。然而,最大的問題,可能還是有的創作語言稍顯迂迴或是晦澀;有的則剛好相反,顯得太過清新可愛,卻似將表達的原初動機埋得太深,抑或者是問得太淺。若導演有話要說,希望電影作為能夠與大眾溝通思想與觀念的載體,或者觸發更廣泛的,無論是對形式或內容上的討論,那麼多數電影的說法及語氣顯然讓這方面的功能失靈了,是較為遺憾之處。

資金與宣傳上的自力救濟

不僅是主題與風格上的個人化傾向,這些獨立電影「自己來」的狀況,還包括找資金的方面。獨立論壇中有三部作品是「CO2」助成的作品。所謂的CO2,指的是「大阪市電影人輔導金」(The Cineastes Organization Osaka,簡稱CO2)。雖然是政府提供的輔導金,但是金額很少,申請者需繳交企劃大綱、提案並通過委員會評選,才能獲得微薄的60萬日元補助(合約台幣16.65萬元)。通過評選者還更需於獲得補助的兩個月內完成劇本,並繳出一支完整的劇情長片,經OAFF認定達到水準,才能在影展中進行首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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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這些CO2低額補助的獨立電影在內,多數的獨立電影製作預算都不高,訪談中,我常聽到哪個導演又貸款了,或者哪個正通過「Motion Gallery」這類的群募網站進行籌款。上網查了一下,他們設定的目標金額大致落在一百萬到兩百萬日幣之間,都不高,達標率也不高。當我問策展人暉峻創三日本獨立電影現況時,他辛酸笑說,「日本獨立電影最大的特色就是『窮』啊。」

誠如旅居日本,長期觀察日本獨立電影的馬來西亞導演林家威指出的,「香港有藝術發展基金,臺灣有輔導金,韓國電影委員會也有無數基金支援國內的獨立或商業電影,但日本的導演卻沒有其他亞洲國家那麼幸運。UNI JAPAN和文化廳的輔導金除名額少數外,因為製作成本需超過5,000萬日元的電影才有資格申請,明顯是為電影大公司錦上添花,實際上永遠不會落實到製作成本很少的獨立電影。」1或因如此,這群作品的另一個共同特徵就是製作規模小,技術水準也比較不整齊。


年輕導演與製作們站在門口親自發送傳單,一天下來,我常常會拿到超過三張以上同一部電影的傳單。但是,就像國際聯絡專員中西佳代子所說的,來自外地的業界人士與外地的年輕觀眾多半衝著競賽片或觀摩單元而來。望著他們連宣傳都自己來的孤獨身影,為其誠意動容之外,不免也覺得有些心疼憂慮。

難不成這就是故事最終的結局?

許多國內外的論者曾盛讚日本獨立電影產量之高,世界各國都難望其項背。除此之外,在各國獨立電影場館紛紛倒閉歇業之際,日本仍有大小戲院林立,至今皆然。乍看之下,獨立創作者好像擁有更多的曝光機會,國內的供需也貌似達成平衡。

影展期間,我走訪了主導CO2的富岡邦彥(Kunihiko Tomioka)所經營,位於大阪地區的「Planet Plus One」,這是個僅有三十人座,卻能放映35mm、16mm、8mm膠卷,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放映空間,既放映國內外珍貴或經典膠卷,也為年輕導演與獨立電影提供機會。類似像這樣獨立自主的單位似乎串連成為網絡,共構支持藝術與獨立電影的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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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相對起來,乖乖按照格式撰寫制式的企劃書,向政府爭取僧多粥少的補助經費,得則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態,一不小心便成為了台灣獨立電影工作者的共相。制式的規格、行之有年的評選機制,反而在某個程度上限制了台灣年輕電影創作者的想像;那些有限的入場券,也可能噎住了不得其門而入的失格者的咽喉。

因此,或許我們也可以正面看待日本獨立電影的困境,因為這困境反而成為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運用創意脫困的方式。除了Motion Gallery之外,眾多自己結盟的小型工作坊與實驗基地,數量眾多的獨立映演平台,以及對藝文感興趣的觀眾,貌似都穩定地提供有限的時間、空間、經驗、金錢與行動上的各種贊助支持。

然而,當我們再趨前細察,這些年輕創作者還不成熟的作品難以被嚴肅以對,相應的支持網仍舊太過零星而微型,無法發展成更巨大、長期而穩定的關係。是以這些獨立電影導演拍完了,放映後,卻還是無法引起太多共鳴,顯得孤立且無助。

他們盡力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卻不曾得到太多的回應。台下那些即使不對他們前衛或是扭曲的作品進行譴責或批判,卻似乎也沒有太多興趣進一步理解的觀眾,安靜地消費之後,多半也就這樣安靜地散去。

故事可能還有另一種版本

當然,望著獨立電影創作者隻身奮戰的身影,即使能做的有限,總有許多熱血積極的人不曾放棄,不斷想辦法再推他們一把。除了富岡邦彥的CO2、Planet Plus One之外,還有中西佳代子今年引進OAFF當中的「協贊企劃」——芳泉文化基金會(Housen Cultural Foundation)助成的大學生獨立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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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OAFF本身經費也非常拮据,暉俊創三也跟我說,「我還在思索OAFF還能為獨立創作者做些什麼,我們正在考慮通過影展提供創作者補助金。」確實,他們需要的是更強大的推進力,畢竟影展「獨立論壇」或是許多放映場館一次性的放映,只會構築出短暫璀璨的幻象,而那幻象並不足以讓他們真正進入電影產業的航道。

當然,這端看創作者或觀眾怎麼看待「獨立電影」,甚至是「電影」這件事,究竟電影是抒發個人情緒,自由表達的一種形式而已,或是應該是傾力向大眾溝通的一種載體,究竟該是一份專職,還是業餘的興趣。我們只能說,恐怕只有其中任一種選擇都會是遺憾,因為那都將限制了電影的可能性。

從這些年輕導演與製作人的眼裡,手裡握著的傳單和名片,回國後仍收到寄來的email,我深刻感受到他們想要溝通,不想僅只於此的慾望。誰來告訴他們,他們的故事可能有另一種版本。不需要凡事都自己一肩扛起,他們還可以做更大的夢,而那個夢理應由更多人一起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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