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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0 2016-11-01 | 紀錄之眼 |
生命的裂口,就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專訪紀錄片《此後》導演陳文彬
文 / 謝以萱(撰文、採訪)

2009年8月8日,莫拉克颱風來襲,當夜風大雨大,本以為撐過夜晚,到了隔日情況將會好轉,但沒想到 8月 9日凌晨五點,正當多數人都還在熟睡的時候,高雄甲仙鄉小林村東北側的獻肚山卻因為不堪連續豪大雨而走山,大量土石崩落衝入了附近的楠梓仙溪,小林村第 9 到第 18 鄰,近五百位居民全被瞬間衝落的土石泥沙淹沒,只有 47 人生還。生與死,轉瞬間發生。

時隔七年,重建的腳步依舊沈重,提請國賠的訴訟前陣子二審敗訴,遭到國家拒絕;奮鬥勢必會持續。這場災難,在所有台灣人心中各自留下了道傷痕,經過時間漫長的等候,生命的破口,不見得能如我們預期地走向同樣的癒合結果。

陳文彬導演的最新作品《此後》,便是一部描述當遭遇了生命的破口之後,能如何面對與自處的紀錄片。

災後不搶拍,靜觀小林村人事物

但故事,依然得從災難發生時講起。災難發生後不久的小林村,呈現各方人力、資源大量湧入,訊息紛雜、兵荒馬亂的狀態,失去至親摯愛的高度傷悲,後續的救災、賠償、重建工作該如何進行,彼時的小林村,只能說是眾所矚目的「明星災區」,大量的攝影機、媒體進駐,意圖長期駐紮、紀錄拍攝的團隊也所在多有,當地的居民也早已習慣了鏡頭的存在;這些年,關於八八風災後的紀錄片,數量便有 60 部之多。

2011年,時任高雄市文化局局長的史哲,想找陳文彬拍一部關於八八風災後小林村重建狀況的紀錄短片,當時的陳文彬,對於探究災難重建的議題感到相當抗拒,一來是已有為數不少的紀錄團隊在處理這類議題,二來則是曾拍過九二一災後紀錄片《家》(2004)的他,其實害怕再去承受這樣龐大的心理壓力。但因為邀約盛情難卻,於是陳文彬便同意先去小林村看看,也許能夠以他過往拍攝紀錄片的經驗,提供未來有興趣拍攝此題材的工作者一些參考點。

在小林村西拉雅族舉辦一年一度夜祭的時候,陳文彬來到了五里埔小林村——災後的小林村,因為重建工作的進行,而分成三個區域:五里埔小林村、日光小林和大愛小林。其中五里埔小林村是最接近災難發生的地方。初入小林村的前三個月,陳文彬並沒有拿起攝影機拍攝任何東西,當時仍有不少攝影團隊在現場,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多處理些什麼。而正是因為他放下攝影機,在其中靜靜的觀察,反而慢慢地知道他不要做什麼。「我自己很清楚,我不想拍那種報導式的紀錄片,或是控訴型的紀錄片。那些已經不少人在處理了,而且會做得比我還好。」

《此後》劇照

捕捉鏡頭外的翁瑞琪

帶著充滿困惑、矛盾的心情,陳文彬認識了片中的主要人物翁瑞琪。翁瑞琪是小林村少數的倖存者之一,他一家妻小十一口人,只有他一人在災難中逃過一劫;因著翁瑞琪的「特殊遭遇」與熱心的個性,讓他成為媒體在小林村中都會去拍攝、尋找的對象。但吸引陳文彬拍攝翁瑞琪的原因卻非如此,「我反而一開始就排除要記錄他,因為太多人找他了。他個性相當熱心,所以會介紹其他人讓我們認識,且翁大哥不只是介紹我去找其他人,他也介紹其他紀錄團隊、新聞媒體去找人選。在這過程裡,我發現他有著很深沈的故事在裡面,雖然很多人記錄他,但他在攝影機前跟攝影機後的神態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其實我花了很多時間說服自己,選擇去記錄他。」

因為這樣對媒體友善、想將小林村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的翁瑞琪,讓陳文彬慢慢改變了拍攝小林村的想法,「翁大哥是那種在鏡頭面前很會符合媒體需求的人,但我想要拍的翁大哥是他內心的翁瑞琪。所以要拍翁瑞琪其實不困難,但是要拍攝內心真正的翁瑞琪,其實是需要很長時間在生活中培養信任與互動的。」

《此後》劇照

關於災後的重建紀錄片,目前已有不少成果,陳文彬不希望再次走上報導式紀錄片或控訴型紀錄片的老路,因此《此後》聚焦在災難發生後的翁瑞琪一家——他與他再娶的印尼裔妻子阿露、女兒不幸罹難的岳父岳母等人,於災難發生後,必然得繼續生活下去的生活。陳文彬談到有一次翁瑞琪跟他說,「小林村有五百多人,過世的有四百六十幾人,活下四十幾人,其實這些活下來的人都是被那四百多人留下來的。」人們一般會認為,離開的人、往生的人是少數人,是離開的,但是當往生的人比活著的人還多時,那活著的人則是被留下來的。「那麼這些被留下的人其生活為何?他們怎麼面對自己生命?」這是陳文彬即使到影片完成之後,也持續在思考的問題,亦是片名取作《此後》的原因之一。陳文彬提到,片名其實一開始打算叫「山路上的神與人」,因為在講小林村這條山路上逝去的生靈跟活下來的這些人的故事,但因著翁瑞琪的那一席話,再加上他當時讀了賴香吟的文集《其後》,在書中她描寫她與邱妙津的故事,關於如何面對逝去的,與活下來的,從中產生了共鳴,因此才取名為《此後》。

雖說是聚焦在翁瑞琪一家,但是《此後》一片依舊是以翁瑞琪為主要的敘事視角,談到這樣的安排,陳文彬其實也考慮過要多放些女性觀點在其中,但因為翁瑞琪現任妻子阿露是一位來自印尼的新移民,同時也是八八風災的倖存者,她在村子裡其實會面臨生活中的不同壓力,「阿露一開始是很反抗攝影機的,但後來我們相處久了才慢慢成為朋友,她才慢慢接受了攝影機。雖然接受攝影機,但要阿露像翁大哥那樣在鏡頭前侃侃而談,或是讓攝影機進入她更內心的生活,其實她還是會有些抗拒,我覺得就不要太過強求。」然而,讓陳文彬感到欣慰的是,拍攝到最後,阿露從起初完全排斥攝影機,到後來卻會主動告訴陳文彬她要生小孩的事情,詢問要不要跟她到產房裡去記錄這過程,包括回家鄉印尼探親,阿露也很友善、主動地邀請,這都讓導演陳文彬感到彼此之間確實一起突破了一些困難。

然而,畢竟紀錄片並不若劇情片拍完就散,它的存在會更加直接且持續地對被攝者的真實生活產生影響,「所以有些阿露比較內心的橋段,雖然我有拍,但是後來並沒有使用。」因此,在影片中的阿露,多是伴隨著翁瑞琪或兩人的小女兒一起出現,沒有讓她直對鏡頭訪談的畫面;而阿露在鏡頭前的樣態,其實也某種程度反映了她在村子裡的處境,「我覺得紀錄片的本質就是要回到每個人的原始狀態、一個素樸的狀態,減少詮釋的過程,所以後來我決定要讓阿露以目前的方式呈現。」

《此後》劇照

沉澱悲痛,返回日常

其實早在 2012 年時,《此後》的前身(短版)曾經於高雄電影節放映,當時放映結束後,戲院裡的觀眾哭成一片,這樣的反應並不是陳文彬所希望看到的,也許是因為距離八八風災不遠,有許多情緒都尚未沉澱。拍攝災後重建的題材,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處理得太過煽情,但經過了時間的沉澱與淬鍊,看盡了人生的無常、生命的脆弱,當生活漸漸回歸到平淡日常的時候,那潛藏在其中的韻味才浮現。而這是結束「高雄拍」的短版,陳文彬真正與翁瑞琪一家建立起信任關係,更加進入其家庭生活之後,才逐漸在相處過程中產生的體悟。「我發現在村裡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變化,人們每天就是這樣固定的生活,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影片中用一些具重複性的影像,你也許會覺得單調,但在這些單調裡面其實存在著一種韻味。我很克制自己,不要去做一部灑狗血的紀錄片。我只想做一部安靜的、回到紀錄片素樸本質的作品。」

因此在《此後》中,雖然處處可見八八風災造成的逝去與破壞,但陳文彬的鏡頭卻始終伴隨著生命的進程往前看,聚焦在這些曾經絆跌的人們,依然站起身來,吹去傷口上的塵土,繼續並肩行走著。「不管是災難前還是災難後,翁大哥的工作就是種植棕櫚葉,所以我想透過植物、透過勞動這件事,告訴大家即使悲傷也好、災難也好、祭典也好、節慶也好,這些總是會過去,當時間拉長來看,這地方會慢慢回覆到原本的生活步調。我發現小林村的植物比人還多,各式各樣的植物,綠意盎然的植物,植物們也跟著我們一起見證過災難,在災難後,他們在荒地裡努力的迸發、扎根、重生,本來是一片荒蕪,現在卻是一片森林。所以對我來說,植物就像是個隱喻,植物的意象相當重要,或許對村子來說,也是一種光亮的象徵。」

《此後》劇照

「故事不會照你的意思走」——銀幕內外的生命對話

談到拍攝《此後》這部片最大的學習與挑戰,陳文彬絲毫不考慮地說道:「就是推翻自己。」擁有豐富拍片經驗的他,總是習慣事先規劃好拍片計畫,就連拍紀錄片也不例外,總預想著應該可以拍到什麼畫面,想著要事先跑到前面去把腳架架好、把攝影機擺好,「但到後來我才發現,故事並不會照你的意思走,生命是不會乖乖照著被設定好的情節進行的,所以當我自以為聰明,跑到生命的前面,以為他會照著你想的方向走時,才發現原來他早已走到另一條路去了。其實我一直到現在都還在摸索。是這些人物的生命引導我走到他們的故事裡面,而不是我設定好故事,讓他們在其中扮演角色。」

從 2011 年初入小林村、認識翁瑞琪一家至今,《此後》和陳文彬的生命也與他們牽連在一起,轉了幾轉。本來影片會以短版的形式結束,但拍著拍著它又另起爐灶,長出了新的生命,翁瑞琪一家也有了新生命的誕生;《此後》本來打算2015年上映,但陳文彬投入了選舉,映期便延後至 2016 年,然而也因著選舉落選、映期延後,他重新檢視了拍攝素材,又剪接了一次。「我把事件的時間軸完全拆解掉,重新組裝出一個心情出來。我想說的是,在這事件裡面人們內心的感受,影片裡其實有不少是我跟自己對話的生命歷程,我希望透過這部影片也讓觀眾能跟自己內心的生命對話,透過銀幕看到的其實是自己,而不是他人的故事。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會遇到至親好友離開我們,當這些別離發生時,要如何面對活下來的自己?」

因為拍攝《此後》的經驗,讓陳文彬深刻感受到人生的無常,「你沒遇過你不知道什麼叫生命無常,就如同翁大哥說的,你不知道你回過頭去的那三秒,你的人生會瞬間就化為烏有。」談到這裡,陳文彬感慨地說,「我在工作的過程中,也發生過很多遺憾,包括如父如兄的王拓先生前陣子突然過世。本來這部影片是要由王拓擔任監製的,我們還討論說到時候要分頭跑宣傳,未來要一起協助更多年輕的導演拍片。」當自己也成為「被留下來的人」之後,才讓陳文彬真正理解這七年來小林村的人們經歷了什麼。但是,這些遺憾,其實都為我們開展了新的生命課題,「萬物皆有裂口,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每件事都不可能圓滿,每件事都會有遺憾存在。八八風災對台灣社會來說,或許是個很大的遺憾,但是這個很大的遺憾也讓我們在修復的過程中,重新看到了新的光;而這個光會指引你,走到另一條新的道路上。」

 《此後》劇照

儘管在心頭巨大的傷口無法褪去,那塌陷的獻肚山光禿一片、小林村舊址樹立起的那塊紅色木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曾發生過的劫難。然而遠方的棕櫚葉林正透出綠意盎然、滿是生機的微光,陷在泥濘中的人們,終會鼓起勇氣,以自己的步伐朝那片綠意、生命前行。

《此後》傳遞的不僅是翁瑞琪一家重新起步的人生,更是導演陳文彬對生命無常的註解。影片的最後,翁瑞琪的車一直向前開去,好像開到盡頭了,卻一個轉彎,那個轉彎後又是新的生活。生命是一直行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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