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度影評】 貼近被遺棄的生命—《養生主》裡的那人、那狗、那苦難
文 / 黃宗慧
影片開始於1996年板橋浮洲橋流浪狗收容所狗吃狗事件之後。楊秋華與湯媽媽這兩位一般人口中的「愛心媽媽」，從此主動每隔兩三天就到這個名為收容所的垃圾場照顧兩三百隻流浪狗，以免無人餵食的狗兒再次因饑餓而同類相殘。她們帶著紀錄片的工作小組穿梭在垃圾場的狗群當中，時而將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癩痢狗抱在懷中輕撫，時而談起在狗吃狗事發現場踩到狗的眼睛時心裡的感受，還不時要攝影機再靠近一點，好讓流浪狗受苦的真相能清楚呈現在鏡頭前。在《養生主》這部五十多分鐘的紀錄片中，我們看到了流浪狗的各種慘相：皮膚病的、項圈嵌入皮肉的、陰莖腫大的、被鐵絲圈住頸子後用力扔進捕狗車的、還有賀伯風災時悶頭躲在兩個水泥管中間避風雨之後，就再也沒能抬起頭來看這世界的往生狗兒……，這些畫面光是用平板的文字來表達，或許都讓人覺得不忍逼視了，愛狗的她們何以能如此平靜地參與紀錄片的拍攝呢？只是因為希望有更多人願意再靠近一點吧！唯有再靠近一點，才能看清楚這些被遺棄的生命歷經了怎樣的災難，看清楚在台灣從事流浪狗救援運動的種種無助與內部矛盾，也看清楚愛心媽媽們的脆弱與堅強。
然而在看見流浪動物生命的悲慘之後，也許有人會問：這些生命既然活得如此不堪，何不早點終結牠們這種痛苦的存在呢？又如果每一個獨特的生命都不應輕易被放棄，那麼愛心媽媽選擇去餵養生活品質惡劣的流浪狗，讓牠們「茍延殘喘」，卻同時決定帶懷孕的流浪母狗去墮胎，以免生下來的小狗繼續受苦，是否有雙重標準的問題？片中楊秋華與獸醫師李政道的爭論，涉及的就是這樣的難題：拯救生命的標準何在？當政府不願正視流浪狗問題時，個人究竟應做到什麼地步？李政道不只一次勸楊秋華不要再去餵養那些垃圾場的流浪狗，因為他過去參與的援救歷程讓他明白，如果政府無心統籌管理，愛心媽媽們就算能救上千百隻，還是無濟於事；但楊秋華則無法想像，一旦停止餵養，那些狗群在「自生自滅」之前必須歷經多大的痛苦！因此她堅持，既然看到了，就要盡力而為才能無愧於心。同樣有著關懷流浪狗的心意，為何在理念上卻有這樣的歧異？甚至，就如同李政道指出的，為何各動保團體彼此也鬧起不合，讓援救流浪狗的行動充滿內部矛盾？
與其將這些爭論歸咎於動保團體的缺乏組織或勾心鬥角，不如說這是因為社會的主流意識對流浪狗的問題太過漠視甚或敵意所造成的。因為政府從未認真思考如何統籌民間的力量來人道處理流浪狗問題、因為善意的援助有限，所以愛心媽媽或動保團體能為流浪狗做的選擇根本很少，而在同樣不理想的數個選擇之中作決定，又怎能不困難、不產生歧見？是該讓流浪狗在收容所有一餐沒一餐地過日子，還是讓牠們接受名為「安樂死」，實為活活電死或淹死的命運？是該賭一賭流浪母狗生下小狗後，小狗都能存活並被認養的渺小機率，還是在更多不幸的生命來臨之前，背負「殺生」的罪名為母狗墮胎並絕育？如果有更多人力與資源投入關懷流浪狗問題，有更多理想的選擇，共識的達成也就不會那麼遙不可及。可惜，愛心媽媽們被迫為流浪狗所作的每一個決定，都艱難。
影片末段呈現了賀伯風災後浮洲橋收容所的慘狀，死狀堪憐的狗兒們身邊還環繞著大群蒼蠅。面對這些景象，楊秋華與湯媽媽沒有在鏡頭前流下一滴淚，甚至還慶幸比起其他收容所裡活活淹死的狗，這裡的狗至少可以在垃圾場這個開放空間中靠自己的意志求生存。但在影片結束前，楊秋華真摯地對紀錄片工作小組說「真的很感謝你們來為這些狗錄影……真的很感謝」時，她卻紅了眼眶，並轉過身去，好讓她的眼淚不被看見。有勇氣靠近這些被遺棄的生命、敢直視一般人所不能逼視的苦痛，何以在表達感謝的瞬間，會流露如此脆弱的一面？可見在表面的樂觀與堅強背後，隱藏了無盡的辛酸：正因為整個大環境對於流浪動物與愛心媽媽的不友善、因為處境艱難，所以任何一件小事都值得高興、任何一個存留下來的生命都值得慶幸；正因為救助流浪狗的路程太崎嶇、希望的火花太易熄滅，所以每一個善意的參與、每一雙願意正視流浪狗苦痛的眼睛，都會讓在這條路上一向堅強地踽踽獨行的人，現出脆弱的原形。愛心媽媽的「樂觀」，其實是從悲觀的絕境中逆轉而生的不得不然。
《養生主》很特別的一點，也就在於它不只讓我們看見台灣流浪狗的命運，還讓我們看見愛心媽媽們的處境。若說流浪狗是被遺棄的生命，像楊秋華與湯媽媽這些承受社會壓力、默默照顧流浪狗的人，則是被遺忘的生命。在台灣，被冠上「愛心媽媽」稱號的這一群人，常被扭曲為婦人之仁的烏合之眾，但在《養生主》裡，他們所展現的堅持與傻勁、對弱勢生命的盡心呵護，卻是大多數人遠不能及的。而如果我們無法像她們一樣，用自己的生命去貼近這些被遺棄的生命、用溫柔的愛照顧牠們的傷口直到最後，至少我們可以選擇誠實地面對這巨大的黑暗，不要逃開這部沉重的影片；尤其當現今流浪狗的處境與影片中十年前的光景竟無太大差異時，我們更不能選擇逃避—2006年3月間台中收容所又發生狗吃狗事件、「安樂」死的方式依舊一點也不安樂、疏漏的動物保護法仍扼止不了層出不窮的虐待事件……，這些被遺棄的生命依然在受苦，且牠們的痛苦甚至以更快的速度被這個講求現代化的世界所遺忘！而《養生主》正是要教我們不忘記。也因此它所揭露的殘酷，雖然會讓素來關心動保或喜愛動物的人感到痛心，讓原本對於動保議題陌生的人感到震撼，但同時也溫柔地召喚著每一個不逃避的人：請你再靠近一點，看見這苦難的真相、記住這苦難還在持續發生；請讓流浪狗悲慘的命運，還能有改善的希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