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282 2010-11-05 | 私房影評 |
戀人的一課:《王牌冤家》
文 / 陳琬尹

2004年,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編劇的《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使我們得以看見關於愛情中,所有極端與不可逆的激情,或許都是為自己愛情悲劇的鋪陳;能夠爭吵的主題、湧出惡言相向的話語,時常在戀人的心中,成為一種非如此不可的慣性。然而,戀人們又如此健忘,輕易將愛情冠上個罪名,捨棄所有回憶,或者,刻意偏過頭去,不願讓自己承受失去,更不願思量想錯過(miss)的可能性。

Clementine 是一個直率並且偏執的女孩,崇尚自由與冒險,總把一頭長髮染成各式各樣的鮮豔顏色,性格衝動,喜愛民族風的擺飾;Joel 是一個寡言單純的男孩,時常隨身攜帶筆記本畫畫或寫字,易感、不善與人交際。原是戀人的兩人,在Clementine決定到忘情診所(LACUNA)將關於Joel的所有記憶消除之後,產生變化。Joel傷心之餘,決定也以同樣的方式「回報」Clementine。卻在消除記憶手術的過程中,Joel發現原來他仍然想要保有與Clementine之間的記憶,於是在自己的回憶資料庫裡,與科技追逐,企圖搶救他與Clementine的私密回憶。就在兩個人對於對方的回憶都已被完全消除之際,忘情診所(LACUNA)的員工Mary發現她對診所老闆Dr. Haward的傾慕之情,原來也曾遭忘情手術的消除,於是,決定讓所有接受過忘情手術的病人收到他們的病歷表與錄音帶;而Clementine和 Joel在忘情之後,再一次地邂逅;但,隨之而來收到Mary所寄回的忘情診所病例與錄音帶,終才明白,原來他們早已是一對體無完膚的戀人。

電影的故事(story),說出了每個人都能夠自我投影的部分,不論是Clementine的衝動了斷,或是Joel的眷戀懊悔;但電影的情節(plot),投過影像和音樂的設計,使這些失落的片段回憶,再次活過來;奔走於回憶間的Joel,出現在一幕幕場景錯置,帶著超現實對比的混淆感中,利用偶爾集中打光和特殊濾鏡的運用,使得氣氛時而凝結、時而混亂;愛情中的感傷,因此著實迷人,充滿夢的趣味與自白的赤裸。

來自法國的導演米歇爾龔特利(Michel Gondry),以拍攝音樂錄影帶起家,後來也完成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廣告作品,從龔特利早期的影像風格中,可以看出他在場景變換中的魔幻手腕,相當在行。《王牌冤家》當中,也使用許多類似的手法,重視剪輯及場景的功能,捨棄大量的電腦動畫製作;龔特利的影像概念,在日後的作品《戀愛夢遊中》、《王牌自拍秀》裡,更呈現一種極端,尤其是《王牌自拍秀》當中,刻意呈現電影攝製過程的基本邏輯:連戲剪接,並且諧仿諸多經典名片,儼然成為一場好萊塢電影的地下派對。

高達曾經說過:「每一次剪接,就是一場騙局。」導演龔特利的確帶著他的赤子之心在這場騙局中遊戲,樂此不疲;反觀,省略剪接的方式,卻依然達到剪接所需要效果,也被導演放入電影中實驗;例如,影片中一段Joel與Clementine於公寓爭執的夜晚,Clementine決定離去,長約34秒的跟拍鏡頭中,攝影機跟隨Joel的步伐,在公寓中企圖挽留Clementine,鏡頭跟到浴室,密閉的空間當中,Clementine憑空消失,卻在鏡頭與Joel一同轉身的同時,看見Clementine出現在廚房,隨即Clementine離開廚房,而房間的另一頭,迅速出現Clementine開門離去的背影。34秒的跟拍鏡頭裡,Clementine的消失與出現,在攝影機的跟隨與手持的搖晃感下,成功的營造事件的氣氛,以及該事件存在於Joel腦海中並且是一個記憶(夢境)的不真實混淆感。


另一個例子,忘情手術後,Joel在Clementine工作的書店,發現Clementine將Joel視為陌生人,並且眼睜睜看著Clementine與不知名的男子(Patrick)親熱。妒火中燒的傷心情緒下,Joel沿著走道筆直的離開書店,經過一扇門,來到好友Rob和Carrie(兩人同時是夫妻)的家中;捨棄剪接的表現方式,反而利用Joel走離書店,伴隨身後的燈一盞一盞熄滅,直到書店進入黑暗,Joel也正好走進Rob和Carrie家的小客廳,繼續與Carrie談論在書店發生的事情;將不同時間和不同空間的順序,利用場景(書店→小客廳)、燈光(書店燈漸暗→昏暗的小客廳)以及演員的走位路線,達到連貫的銜接。

如果每個人的腦子裡,都有一個長期建構的屬於自己的國度,那麼這部電影在「忘情手術」開始之後,觀眾就跟著Joel一同在他腦海中的虛幻王國裡漫遊、冒險;忘情手術的過程中,Joel發現自己並不想消除與Clementine之間的回憶,便展開一場追逐戰,企圖將Clementine藏入自己的記憶深處,最終對策,便是將Clementine拉進Joel腦海裡原本不存在Clementine的記憶當中,於是這對戀人回到Joel的童年。這一個段落,導演龔特利不使用童星,而讓飾演男主角的Jim Carry,直接移置到角色的年幼時光,換句話說,Jim Carry必須直接飾演年幼的Joel;在此龔特利大量運用場景的特殊設計與視差原理,營造出Joel與Clementine身高的差距,譬如在一廚房場景,利用空間設計的錯覺,Joel的身高變成一個小孩子,並且跟Clementine處在同一個廚房當中(下圖右上);以及,Clementine 與Joel在廚房洗手台裡泡澡,一旁有母親的呵護(下圖左下),也是利用場景的搭建所營造出的不真實感;Joel受到童年玩伴的欺凌時,導演則利用鏡頭取角的方式,呈現出Jim Carry與Kate Winslet 比小男童還要矮小的逗趣畫面(下圖右下)。另外,值得一提的一個轉場,是Joel利用兒時對雨天的記憶,唱起兒歌,兩人所在的客廳就下起雨來(下圖左上),Joel開始像個孩子,躲到桌子下避雨,並且探出頭來,伸著舌頭想嘗嘗雨滴的滋味,因為這是他童年時的遊戲。導演龔特利精確地運用人們面對乘載特定回憶的歌曲、物品、乃至於事件,所會出現的心理波動,將之詮釋為一種反射動作。


腦海中的潛意識,必不像現實裡的事件,那般井然有序;潛意識像夢,夢境則善於錯置,超乎現實,而那些人們日常忽略的細節,也因此能夠被過濾出來。龔特利在這部電影中,即運用相當多「重建夢境」的超現實手法,呈現Joel在記憶裡追尋Clementine的失落,例如一幕兩人在房間內,用枕頭玩悶死對方的遊戲,下一秒Joel張開眼睛,Clementine已消失不見(圖左),而鏡頭中空蕩的房間,剩下Joel和滿地沙粒;另一個場景,Joel搭乘好友Rob和Carrie的車離開海邊,車窗外閃爍而逝的許多Joel和Clementine兩人相戀過程的生活片段:吹熄生日蛋糕的蠟燭、親暱的床邊遊戲、共同看電視吃晚餐、Clementine打工的書店…,乘坐在後座的Joel早已被沙粒淹沒(右圖),難以動彈,面對記憶中已無力挽回的眷念,感傷不已。在這兩個段落當中,導演龔特利在 Joel產生情感中無所追尋的失落感時,運用沙粒做為該狀態的一種殘留,甚至限制,因為Joel和Clementine第一次的相遇,就是在海邊,象徵戀情源頭的沙粒,在意識的夢境中,成為無用的線索,使Joel沒有能力追回更多,只能藉此印證,愛情曾經來過。

米歇爾龔特利的天馬行空,向來是他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個人標誌,並且對於夢境、想像和現實之間的微妙觀察,龔特利總有搔到癢處的刻劃,讓觀眾不禁隨著他的影像一同遊戲,在《王牌冤家》當中,情節穿梭於男主角Joel的腦海記憶以及現實生活中,手術過程所衍生的故事支線,龔特利利用潛意識和夢境裡,「錯置」的特質,建構Joel腦海中的虛幻世界,也使得觀眾得以理解;例如,一段Joel和Clementine在客廳看電視的場景,而電視內,僅是兩位主角自己面對電視的影像,龔特利更利用Joel起身尋找畫外聲音來源時,將Joel的下半身影像透過電視放映出來;另一例,則是在Clementine打工的連鎖書店,龔特利將場景中的所有書背隱藏起來,使得書架上雖然擺滿書籍,卻是讓人無從找起;以上兩例不符合現實邏輯的場景建構,即可說明龔特利對於潛意識夢境中,充滿想像的玩味。

影片採用倒敘的手法,片頭字幕出現之前,也是電影開始的十七分鐘,描述Joel經過忘情手術之後,與Clementine在蒙托克海邊的再次邂逅;接著,片頭字幕出現,搭配主題曲「Everybody’s ganna learn sometimes」,Joel從車內丟出一捲錄音帶,在雨中開車離去,不可置信地發現Clementine已將對他的記憶消除,影片於此,開啟Joel前往忘情診所,進行忘情手術的所有過程(亦是整部電影的主軸),以及自己與腦海中的記憶拉扯;最後,電影回到起點─Joel完成忘情手術的早晨;於此開始至影片結束的短短十分鐘,電影才向這對戀人彼此揭露。

愛情關乎慾望與拯救。戀人企求從愛情中被給予願景,渴望自我的生命因為共同創造有更美好的可能;在電影中,Joel對Clementine說道:「I still thought you were going to save my life. Even after that.」編劇查理考夫曼在此對於愛戀的開端,為所有觀眾做了一個樂觀的揭示。除此之外,女主角一句:「I’m not a concept. I’m just a fucked-up girl who is looking for my own piece of mind.」的經典台詞,在電影中出現了兩次,分別是在和Joel相戀之前的宣示,以及電影結尾的部分,兩人面對殘酷的「忘情錄音帶」時,Clementine對Joel的自我表述;前者是戀情尚未展開的Clementine,對情感的直接與坦率,後者是在「忘情手術」之後,面對失而復得,但已成僵局的舊情人,Clementine清楚預見愛情毀滅的膽怯。

反觀Joel追出房門,不知所措地要求Clementine留步,編劇查理考夫曼的浪漫主義在此表露,即便記憶被科技手術給消除,但人類情感中,對愛渴求的本能和直覺,卻是無法改變;寧靜數秒的片刻,男女主角無語對望,使得整部電影於此所累積下來的失落,得到釋放。

Joel的一句:「Okay.」,為電影畫下句點,戀人在狹窄的長廊上,相視笑出聲來。倘若愛情中所有的依戀與輕鄙,都必將發生,並且在彼此身上留下痕跡而才存在,《王牌冤家》所點出的,是對於普世情感的信心,以及因著這些所經歷的過程,成就我們身為一個如何的人的感激。

(本文作者陳琬尹現為影像工作者)

※ 參用影片:《王牌冤家》。導演:米歇爾龔特利。演出:金凱瑞、凱特溫斯蕾、克莉絲汀鄧絲特。發行:Focus feature,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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