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2010-05-07 | 電影研究 |
電影的天氣Ⅳ:光怪陸離驚魂的篇章
文 / 游千慧、金髮片

品嚐夏日特調,陰森的廢墟風情

文/游千慧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 音像藝術管理所研究生)

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在2002年的迷你影集《血色玫瑰》(Rose Red)中,穿插了一首動人的爵士旋律《夏日之地》(A Summer Place),樂隊演奏著一曲充滿美好的往事、毫無陰霾的溫暖曲調,城市沿著閃耀金色光芒的湛藍海岸轉入整齊規劃的社區,西雅圖的平日是如此寧靜祥和。然而,這樣宜人的氣息與綺麗的景像對恐怖片來說,通常是不懷好意的。當你穿越看似生意盎然的現代化的都市,進入到林鮑爾(Rimbauer)家的大門,一座命名為紅玫瑰(Rose Red)的華麗豪宅,荒煙蔓草包圍著空無一人的古屋,殘酷的陷阱就此啟動。這棟年邁的建築物區隔了室內與戶外,它隔離了外界的夏日暖陽,同時包覆著封閉室內的異常氣候。此處在當地被視為陰宅,因為女主人艾倫(Ellen Rimbauer/Julia Campbell飾)在屋裡失蹤,更可怕的是她因婚姻不幸而充滿怨恨的靈魂仍在房子內四處飄蕩,艾倫不斷地擴建房子似乎是企圖讓人迷失,她等著折磨所有倒楣的入侵者。另一方面,充滿極大野心而想測量掌握該空間「靈動」的瑞爾登教授(Joyce Reardon/Nancy Travis飾)故弄玄虛地引用《X檔案》的名言「真相就在外部那裡」,然而她也無法偵測到所謂物理性幽靈的證據,堆疊在「外部」正常世界之下的不明異域則帶給她最慘痛的下場─她被房子的惡意之氣所吞噬。

這種對照式影像在典型的恐怖電影中並不罕見,鏡頭會先對準「上層的」正常世界,「人間」的天候,這一頭風和日麗陽光普照,但在另一端不祥的「底層」陰冷角落裡,幽靈鬼魅(或者精神錯亂的怪物)所製造出來的斷裂時空,會以某種異樣的「自然」氣候氛圍誘拐人們步入絕境。怎麼說是「自然」呢?謎樣廢墟的外觀多半爬滿植物,就像睡美人的城堡佈滿生氣十足的藤蔓,殘破的建築仍舊保持著人工的現實感,只從外側觀看是很難以想像內部異常的扭曲。恐怖片要對映「正常世界」與「異常世界」的氣場氛圍,時常運用不合時宜的光線明暗、氣流或氣候徵兆(刮風、閃電、打雷)作為暗示,這麼一來也意味著幽靈既能呼風喚雨又會調節氣溫,功能強大到足以操縱人類生死。而此種「幽靈氣象」又是如何置身於電影之中呢?《血色玫瑰》是以現實包覆著朝建築物內部擴張的幽靈氣候,然而這樣的結構移置到科幻影片中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日本科幻動畫中就有類似的題材,召喚外人進入某種詭譎空間的則是具有磁性的玫瑰(Magnetic Rose),這是大友克洋電影《回憶三部曲》(Memories, 1995)的第一段英文片名,也是作者創造出來的幽靈化身。故事設定在未來的外太空,太空人米格爾和漢斯的飛船接收到來自宇宙墳場的求救訊號而前往探看,沒想到就這麼一腳踏進了一個世紀前的遙遠記憶中─蝴蝶夫人的悲劇人生。當然這只是科幻類型片的手法,科技結合了鬼魅,虛擬又疑似真實地轉化女性怨念為宇宙中危險的磁力,像是要復仇般地驅使路過者掉入萬劫不復的黑洞中。影像很顯然有透露出某些訊息,晴空萬里的的幸福花園與明亮華麗的別墅乃是虛擬(幽靈)構築的夢境,在這則科幻動畫中將其設定為3D虛擬實境所放映出的幻像,它不時地透露著立體影像的不穩定,從影像雜訊的縫隙中,觀眾得以窺見真實世界與美麗幻像的差距,記憶中(人間)的天氣與景緻直接覆著(重疊、疊合)於鬼魅的冷酷時空中,像是一層往日時空的幻覺薄紗,催眠了無知又遲鈍的人類,而侵入者皆命中注定會去觸動「真實」的按鈕,揭開一處創傷的、被遺忘的深淵。

若想更加接近真相,首先要膨脹並擴大身體的感官神經。清水崇的恐怖電影《稀人》(稀人/Marebito,2005)中有一句關鍵的台詞:「人們並不是由看到而感到恐懼,而是由於恐懼才看到某些事物。」非要等到絢亮的光景洩漏了不對勁的氣息,人們才會察覺到危險逼近,對「恐怖」的接收器似乎是毫無防備的身體,皮膚對外界氣流溫度的感觸、耳朵對細微聲音警訊的聽取,這些都比視覺更能敏銳地接收到表象之外的外界徵候,這是極度複雜的判斷與知覺。然而,欲建構電影的恐怖空間,首先要形構出空間氣象的異常,以視覺和聽覺效果去擴張並觸發觀者對身體驚恐的想像。比照前述兩部電影的空間氣象構造,日本導演黑澤清則採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從《X物語》(キュア/Cure,1997)、《迴路》(回路/Kairo,2001)直到《叫魂》(叫/Retribution,2006)這三部影片,黑澤清執導的廢墟影像皆暗示著精神分裂的徵兆,他所佈置的恐怖氣象不再有穩定的結構,異樣空間的氣象不再以「往日記憶」的姿態與「現在」連結,劇中的角色就算被鬼魂(或分裂者)催眠也無法感知早已遺失的過去。

鬼魅氣象不再具有空間性的結構(堆疊或重疊),也喪失時間性的往返,剩下的只有空虛荒蕪的現在、徒留空殼的人,以及被人遺忘的痛苦。荻原聖人在《X物語》中飾演患有失憶症的間宫邦彦,他接二連三地使用催眠術趨使旁人解放謀殺慾,但作為煽動者卻沒有明確的動機或怨恨;《迴路》所釋放的鬼魅感則來自於一再重覆發送的詭異傳真與自動彈出的電腦視窗,這裡同樣結合了幽靈與科技,然而,流竄於網路空間的鬼魂卻是隨機式地蠱惑群眾,引發病毒感染般的自殺潮;這一切不可名狀的孤獨、恐懼與惡意,在《叫魂》中進化成強力穿透的尖叫聲,紅衣女鬼(葉月里緒奈飾)驚人的叫喊與被殺害的仁村春江(小西真奈美飾)聽不見的哭叫聲,形成恐怖與傷感的組合。導演在此製造了一種穩定但疏離的氣象,愈是正常的天氣就愈顯不正常。具體的廢棄建築(空間)在電影中依舊存在,廢棄的住宅、待拆除的精神病院,或者是罕無人煙的荒蕪城市(東京),在這些開放或半開放的空間裡,陽光普照、風平浪靜,幽靈既可以曝露在艷陽下,還擁有實體的觸感,惟有人與鬼的接觸(透過影像、網路或碰觸)才會激發內在劇烈的變異。此時此刻,鬼(人)的身體也變成了空無的廢墟,裡頭的真實氣候難以探測,記憶與理性皆被抽離,而天氣的徵候仍然靜默地停留在外部,等候著時間及生命的重新啟動。


閃躲不及,電光石火:雷神黑澤清
文/金髮片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 音像管理所研究生)

如果說黑澤清的《X物語》(Cure, 1997)、《藏屍樓》(Loft, 2005),閃現出電影共同的造形特質,那便是影片中相繼出現具有強烈透光性質的玻璃門窗,以及不斷重複飄動的窗簾、百葉窗,從而暴露了某種天候氣象上的異常和如同閃電般的變化徵兆。《X物語》的第一名犯罪者徒步行經地下車道,照明燈突然暗掉,鏡頭接到他隨手拔下牆壁上的鐵管,鐵管上方的燈忽明忽暗,鏡頭切換至飯店房間裡坐在床上的裸身妓女,犯人忽然拿起鐵管狠狠敲打她的頭部。從這一連串的鏡頭中,以地下車道中照明燈一閃一閃的明暗變化開始,接續到房間裡面窗簾留有微小縫隙的透光,即向觀者放送出一個閃電的天氣徵象(圖1),當然並非為閃電的直接顯現,而是以照明燈數次的短暫閃光,預示了一樁有如閃電般迅速、突如其來、令人措手不及的殺人事件。


〈圖1〉

閃電向來含有某種神秘、危險、讓人感覺恐懼與災難的強大摧毀力量。舉例來說,自稱患有失憶症的青年間宮邦彥,通過打火機的操作使自身成為閃電的製造者,以打火機溫和閃爍的火焰、光源對他人進行催眠,誘發被催眠者進行一連串的殺人事件,也就是說打火機作為間宮催眠傳導的物質與中介,打火機搖曳不定的火光,彷彿閃電的放射移轉,而一具具屍體只是閃電傳導路徑的破壞反映。為了終結連續殺人,高部刑警選擇在廢墟射殺主犯間宮邦彥,因此猶如閃電化身的間宮,反而成為閃電導電之下的犧牲者。在廢墟裡面,我們可以聽見頻頻呼嘯的強勁風聲,中槍之後的間宮仍欲抬手向高部刑警的身影劃上十字形狀(象徵催眠或死亡的符號),高部刑警隨即對間宮補上幾槍企圖遏止十字形狀的顯現,射擊同時槍口飄散出濃濃煙霧與紅色火光劇烈地渲染整個畫面,形成槍與手之間光影的彼此衝突與對峙,有如閃電意外地導電顯示兩人命運相互糾纏,雖然十字形狀未完成,但從高部刑警開槍引發紅色火光的壟罩連續到身後玻璃窗的透光,伴隨著強風高高飄起的窗簾,似乎又是閃電穿透玻璃窗的忽然一現,下一個鏡頭切到廢墟當中的另一空間,窗簾輕輕飄起的律動,如鬼魅般地貼近高部刑警(圖2),透過這個電光石火、令人閃躲不及的儀式交接,高部刑警成為間宮的繼任者,因此,死亡並未終結,一明一暗之間,誰明誰暗無人知曉,就如同閃電一般無可預測!


〈圖2〉

不同於《X物語》當中閃電的天氣徵象,《藏屍樓》片中的閃電確實出現在男主角吉岡的夢中,伴隨細微雨聲吉岡走進森林,找到深埋在土裡的女屍,從撥開她被頭髮覆蓋的臉部後,雨勢增強,同時閃電亮光一次又一次的閃爍變幻(圖3),蔓延整個畫面直至女屍主動地站了起來。異常出現在吉岡夢境裡的閃電不僅僅是夢中天氣的自然現象,可以說閃個不停的強光是為了清晰地顯影、證明吉岡確實殺了人,並非幻覺也非惡夢。此後當吉岡向女主角禮子正式坦承自己曾經殺人的過往之時,牆邊白霧帶灰的玻璃窗開始緩緩變色,有如白、黃、橙、粉等顏色交雜混合,燈光投射在玻璃窗上明滅不定(圖4),而這窗戶隱隱閃爍的光影不斷變化,顯然是吉岡內心思緒以及回想殺人事件的混亂反映,何以本意為救人的吉岡突然轉變成為殺人兇手?從夢境中閃電的光接續到玻璃窗的閃光來看,這將是閃電的最後回擊與震盪,用光影的明暗變化逼迫吉岡面對殺人事件。然而閃電耗發的強大力量與威脅一向不如人所預測的,當吉岡與禮子回到藏浸女屍的沼澤地,求證吉岡是否二次加害年輕女屍,當繩索垂下吊起深浸在沼澤地的木箱後,裡面原來什麼都沒有,於是把過去發生的一切全歸咎為幻覺,兩人欣喜自己獲得自由與重生之際,忽然地繩索吊起充滿泥土、濕潤腐臭味的女屍直達頂端,而吉岡目睹、驚訝女屍的真實存在後跌進沼澤地難逃一死!這樣的結果顯現閃電似乎具有某種可以裁定世界、不可抗拒和閃躲不掉的威力,如同我們相信閃電現象是雷公或者雷神為懲奸除惡、宣判眾生之罪的合理放電行為,儼然將閃電推及到不可言說、難解的神祕之上,也順勢成為《X物語》、《藏屍樓》電影物理天氣外的氣候走向。


〈圖3〉          〈圖4〉

回到閃電具體呈現的天候徵兆來看,可以發現閃電的光電現象建立在一次又一次重複閃光的放射或者放電基礎上。於是導演黑澤清借鑑了我們對於閃電一明一暗的共感認知,形塑、操弄著閃電影像光亮的抽象性質與形態。經由作品當中不斷出現的光源-照明燈、打火機、窗戶、窗簾甚至是槍,虛構呈現閃電迅速、吊詭神秘、驚人又突如其來的威力可怕面。讓《X物語》、《藏屍樓》片中一明一滅的短暫閃光提供了閃電從具象到抽象的變異與轉義,並非直接呈現閃電發生當時應有的天氣型態,而是藉由閃光閃爍到可穿透、明晰的造形效果,透射影像不斷隨著光源、光線變化所耗發浮現的死亡與毀滅效應。

(本文作者游千慧、金髮片為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管理所研究生)

文章引用片單:
1、《血色玫瑰》(Rose Red)。導演:Craig R. Baxley。演出:Julia Campbell、Nancy Travis、Kimberly J. Brown。美國廣播公司(ABC),2002。
2、《記憶三部曲》。導演:大友克洋。Bandai Visual Company、松竹,1995。
3、《叫魂》。導演:黑澤清。演出:役所廣司、小西真奈美、葉月里緒奈。TBS、日活,2006。
4、《X物語》。導演:黑澤清。演出:役所廣司、荻原聖人。大映,1997。
5、《藏屍樓》。導演:黑澤清。演出:中谷美紀、豐川悅司。Phantom Film,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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