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2010-04-16 | 電影研究 |
風起「雲」湧——德日戰爭/法西斯影像的神聖性與災難性
文 / 李建璋

編按:在這春夏之交的時刻、在這天氣預報都不是真的時刻、在這大家都說地球生病日夜溫差大了的時刻,我們走去戲院看場電影要看一下今天天氣如何,連颱風天也會影響票房漲跌。或者,耐住寂寞躲在家裡看影片的人們要看一看窗外,才挑一部適合這天天氣和溫度,屬於這天觀賞的電影。有時,陰鬱的冬雨季裡,一場陽光微露的晨曦日景段落,我們便莫名其妙的喜出望外興奮起來……。於是,天氣,是一種巧妙而同樣詭譎影響觀影的另類體驗,發生於影片之外,又發酵於影片之中。但若遭遇上影片中的天氣呢?自本期始專欄將連續4周連載「電影的天氣」專題,希望在這個季節轉換的時刻,從影片出發,發現天氣,複訪周遭實境,重新關照現實中電影的力量。)


日本導演篠田正浩與漫畫家藤子不二雄Ⓐ(註1)1990年共同合作的電影作品《少年時代》(少年時代/Childhood Days),以二次世界大戰末為背景,描寫東京青少年被疏散至鄉村躲避空襲的生活,是他們那一代人年少時期的共同記憶。片尾,出現了一個雲團緩慢開散的鏡頭(圖1),顯然,它是戰爭終結的象徵。


〈圖1〉少年時代

1945年落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留下著名的蕈狀雲影像。此後,「雲」的意象不斷在日本電影中召喚起戰爭災難的記憶,它讓這場災難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黑木和雄在《我的廣島父親》(父と暮せば/The Face of Jizo,2004)藉由女主角宮澤里惠之口說出日本人對於原爆受難記憶的感受:「那年的八月,沒有故事…」那個沒有故事的八月在影片的一開始以烏雲密布的一場雷擊(圖2),指涉著那場成為過去的(該片故事背景是1948年)、日本人不願回顧的悲劇。於是,「雲」的影像代替了災難現場,為某些戰後日本電影構成一個戰爭災難不在場的存在。


〈圖2〉我的廣島父親

《少年時代》與《我的廣島父親》中的「雲」,其意義不僅在於暗示著未被視見的廣島原災,它同時也指涉著一個已經成為過去或正在某處發生的決定性事件,它代表著時代/歷史的斷點,戰爭的一切都因這場毀滅性的轟炸而結束。在這裡,我們似乎了看到新藤兼人《原爆之子》(原爆の子/Children of Hiroshima,1952)的影子,遠處停滯的白雲仿如喚起歷史創傷的回憶(圖3、圖4,註2),它曾經在場,如今已成過眼雲煙。

〈圖3〉原爆之子       〈圖4〉原爆之子

然而,不過就在猶未久遠的戰敗之前,「雲」不僅不是日本人的「災難」,它甚至帶有某種「神聖性」。「風起雲湧」——向來就不是指稱天氣上的物理現象,反而更常被用作指涉某種人世狀態。以拍攝「高山電影」聞名於世的德國導演亞諾德.范克(Anold Fanck),可謂善於運用「風起雲湧」的自然現象展現人世狀態的代表人物。

1936年,范克受邀前往日本與伊丹萬作共同導演德日合拍片《新樂土》(新しき土/Die Tochter des Samurai/The New Earth,1937)。片中,一位德國男士如此形容著:「在小小的日本女人心中潛伏著一股火山般的特質,就像在這個火山國度裡的男人一樣,不是火山爆發便是投身火山…」這句話預示了影片末尾的情節發展。女主角大和光子(原節子飾演)由於赴德留學的男友移情德國少女,決定投身火山作為一個完全忠心於日本的大和撫子,原節子就像是日本版的蘭妮.蕾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穿著和服一步步爬向山頂,而此時回心轉意的男友大和輝雄隨後趕來阻止…於是,影片進入范克最拿手上高山場面。(圖5至圖8)
一連串難以分辨究竟是雲霧還是火山蒸氣的鏡頭,構築這場最後高潮的重重阻力——一如范克在德國的同類作品一樣——陽光、雲霧與灰煙映照出某種值得崇拜的神聖性以及預示終將被人類所征服的英雄主義。當時任何人都無法意料,就在不到十年光景,同樣的影像將變成日本人的夢魘,變成完全倒轉的意義。

〈圖5〉新樂土    〈圖6〉新樂土

〈圖7〉新樂土    〈圖8〉新樂土

吊詭的是,在1945年「蕈狀雲」(或「雲」)構成「已成事實」而「未見/不願見」的災難影像前(如前述作品),法西斯(或前法西斯)電影中的「風起雲湧」更具有「即將」發生或正在發生但「將要」有所行動的「預見」,而這一切終究會因人類(亞利安人/日本人)的征服而得以實現。

同樣以范克1930年作品《白朗峰風暴》(Stürme über dem Mont Blanc/Storm Over Mont Blanc)為例,「風起」預告著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圖9),這場風暴可能危及男主角的性命,蕾芬斯坦扮演傾慕男主角的少女,當得知心上人遭逢危難,她毅然決然加入救難隊登上白朗峰以救援受困的愛人。「雲湧」、雷電交加的自然威脅逐漸增強(圖10),救難隊承受著可怕的危險與身心折磨(圖11),卻仍舊不斷地朝著峰頂邁進,最終(可想而知),蕾芬斯坦與其他夥伴終於克服一切困難成功「登頂」而達成「使命」(圖12)。

〈圖9〉白朗峰風暴    〈圖10〉白朗峰風暴

〈圖11〉白朗峰風暴    〈圖12〉白朗峰風暴

就某方面來說,「神聖性」的前提也具有某種「苦難/災難」的雙重意味,身為亞利安人與日本人,儘管面臨著內憂外患(經濟蕭條、國際孤立),但只要能以其自身卓越的精神毅力克服磨難,最終必將達成「神聖性」的使命,這正契合了德日戰時宣傳片所強調的突破艱困與殉死之美(特別是日本,註3)。

幾年後,蕾芬斯坦將范克神聖性的追求進一步昇華為對希特勒的神性崇拜。在其著名傑作《意志的勝利》(Triumph des Willens/Triumph of the Will,1935)中,蕾芬斯坦以充滿民族情緒的字卡揭開影片序幕:「世界大戰爆發後20年,德國開始遭受苦難後16年,德意志復興開始後19個月,亞道夫.希特勒再次降臨紐倫堡看望他的追隨者…」最後一幅字卡與雲端的影像交相疊印(圖13),展現希特勒降臨紐倫堡前的雲端飛行(圖14),終而穿越雲霄居高臨下俯視紐倫堡(圖15)。希特勒的形象結合雲端的神聖性被加以神化,塑造成如同攀登高山的英雄人物,帶領德國人民克服內外動蕩的磨難,最終達成德意志復興的歷史使命。

〈圖13〉意志的勝利    〈圖14〉意志的勝利


〈圖15〉意志的勝利

二戰期間與德國影業交流最頻繁的日本電影,雲的神聖性被運用在當年紅極一時的空戰電影中。1942年,為慶祝「珍珠港事變」滿一週年,山本嘉次郎導演、圓谷英二擔任特技攝影的《夏威夷大海戰》(ハワイ・マレー沖海戦/The War at Sea from Hawaii to Malay)以逼真的空戰場面,重現日軍攻擊美國珍珠港的事蹟。當日本軍機凌空飛行、穿梭於雲端之間,預示一場攻擊的「即將」來臨(圖16、圖17),最終撥開層層雲霧俯視攻擊目標珍珠港(圖18),希特勒降臨紐倫堡的神性似乎在這一刻透過日本空軍的行動重現在美國敵人的上空,而達成使命的具體實踐就是在美軍的上空留下一團轟炸後的煙雲(圖19,這團煙雲三年後也將留在廣島)。

〈圖16〉夏威夷大海戰    〈圖17〉夏威夷大海戰

〈圖18〉夏威夷大海戰    〈圖19〉夏威夷大海戰

正當日本陷入軍國主義擴張的瘋狂之際,曾經留學蘇聯、深受俄國蒙太奇理論影響的左翼紀錄片導演龜井文夫,卻將「雲」的神聖/災難之雙重性加以發揮,翻轉為帝國神話的曖昧性。1939年由東寶公司出品、由陸軍省後援、宣傳中國戰場勝利榮光的《戰鬥兵隊》(戦ふ兵隊/Fighting Soldiers,1939),龜井在「武漢 抗日潰散之日」的字卡之後(圖20),鏡頭由下而上仰望雲與煙霧的不斷流動(圖21、圖22),「預告」一場山雨欲來的徵兆(承受這場災難的將是中國人,而非負有「神聖使命」而必須經歷折磨的日本人)——而後,天主教徒的祈禱、神父、教堂十字架、空蕩的街道、四處散飛的野鴿(圖23)、寺廟的裊裊香煙、傾頹的神像、走過殘破車站的黑貓、嬰兒的哭聲、抗日標語(圖24,註4)、落葉(圖25)……一點一滴構築著武漢市「等待」著日軍入城前的一刻,軍隊腳步聲隨著一幅幅影像的鋪陳逐漸增大,當日軍終於堂堂邁進武漢之時,龜井的鏡頭卻站在日軍的另一邊(圖26),日軍此時幾乎成了入侵者。「雲」的「預見」,因此被模糊化為「神聖性」與「災難性」的無法確認(更多的似乎是指向日軍帶來的災難)。後果不難想見,《戰鬥兵隊》激怒了當時的日本政府,影片不但遭到禁映,龜井文夫甚至因製作「煽動性」電影而遭到起訴,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場,即使在政治風氣更加緊繃的1941年之後,也鮮少有電影界人士發生如此遭遇。


〈圖20〉戰鬥兵隊

〈圖21〉戰鬥兵隊    〈圖22〉戰鬥兵隊

〈圖23〉戰鬥兵隊    〈圖24〉戰鬥兵隊

〈圖25〉戰鬥兵隊    〈圖26〉戰鬥兵隊

戰後,經歷原子彈攻擊而受盡苦難的日本人,「蕈狀雲」於焉構成了日本災難性的記憶,訴說著廣島原爆的創傷,「神聖性」的意義被徹底抹去,就像沒發生過一樣,日本人從承擔所謂歷史「神聖責任」的使者,變成了這場戰爭的「受害者」,他們不再與「雲」爭高,不再挑戰「雲」的磨難,老老實實地由下向上看著「雲」的宰制。無論是《原爆之子》、《少年時代》或是《我的廣島父親》,凝滯的「雲」將1945年前後切割開來,關於日本在戰爭期間帶給他人「災難」,都宛如隨著那朵蕈狀雲一起成為過去的一場煙雲,不再被視見,就當它被遺忘了,記得的只是自己如何受苦。



註1:並非藤子‧F‧不二雄。
註2:本文並非意指這些電影作品都避免直接表現原子彈爆炸影像,事實上,包括文中提及的《我的廣島父親》、《原爆之子》,或如岡本喜八《日本最長的一日》、今村昌平的《黑雨》等戰後電影都曾直接呈現原爆畫面,本文的主要意圖在於討論「雲」的形象如何被轉化為對戰爭記憶的喚起,而非影片是否確實呈現原爆。
註3:戰爭期間,日本電影將戰場環境的惡劣與士兵承受的痛苦磨難視為精神性宣傳的一部分,反而很少著力描寫敵人的醜惡,其對於精神性強調之重,讓美國人類學家潘乃德(Ruth Benedict)甚至指出,就當時許多觀看過日本戰爭電影的美國人看來,這些描寫現代戰爭的作品簡直就是最好的「反戰宣傳」。可參見潘乃德著,《菊花與劍:日本民族的文化模式》(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Patterns of Japanese Culture),第177-178頁。
註4:抗日標語可能不是《戰鬥兵隊》遭禁的絕對因素,中日戰爭期間的日本電影有時會向日本觀眾呈現中國城市的抗日標語,如熊谷久虎《上海陸戰隊》(1939),但該片並不因此被認為具有「煽動性」,甚至在當時獲得頗高評價。

(本文作者李建璋為南藝大音像管理所研究生)


文章引用DVD片單:

1、《少年時代》。導演:篠田正浩。演出:藤田哲也、堀岡裕二、岩下志麻、細川俊之。「少年時代」製作委員會、東寶,1990。
2、《我的廣島父親》。導演:黑木和雄。演出:宮澤理惠、原田芳雄、淺野忠信。衛星劇場,2004。
3、《原爆之子》。導演:新藤兼人。演出:乙羽信子、瀧澤修、山內明。近代映畫、民藝,1952。
4、《新樂土》。導演:伊丹萬作、Anold Fanck。演出:原節子、小杉勇、早川雪州、Ruth Eweler。J.O.,1937。
5、《白朗風風暴》。導演:Arnold Fanck。演出:Leni Riefenstahl、Sepp Rist、Ernst Udet。Aafa-Film AG,1930。
6、《意志的勝利》。導演:Leni Riefenstahl。Leni Riefenstahl-Produktion,1935。
7、《夏威夷大海戰》。導演:山本嘉次郎。演出:伊藤薰、英百合子、原節子。東寶,1942。
8、《戰鬥兵隊》。導演:龜井文夫。東寶,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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