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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 2016-07-18 | 私房影評 |
【北影】死生一念間──《我雇了一名合約殺手》的生死元素與色彩運用
文 / 唐肇陽

郭利斯馬基作品素來以冷面幽默的喜劇形式奠定其作者風格,與洛伊‧安德森藉由人物面無表情的喜劇模式看似相仿,卻又不盡相同。前者感性中流露一股人性溫暖,或欣慰或感傷;後者知性中飽含對體制規範與人生荒謬處境的無盡嘲諷。兩人作品在演出形式的表現,均以主要角色僵直木然的臉部表情與周遭人群形成反差,透過這種被刻意凸顯的戲劇效果,與種種杆格不入的介入行為,達到喜劇最重要的敘事目的:反思我們習以為常的體制規範與道德界線。

有別於滑稽喜劇的插科打揮,奇觀式的表演本身,容易分散我們對喜劇角色破壞體制規範背後所隱含的社會批評,而冷面幽默的喜劇形式卻正好相反,和諧秩序的破壞因演出形式的反差而被放大,逼得我們不得不去思考其中的弦外之音。兩者並無好壞之別,就如同卓別林與基頓殊異的表演風格各有迷人之處。郭利斯馬基與安德森作品中的冷面喜劇演出模式,明顯脫胎自基頓的表演方法;前者對人性關懷所釋放的暖意與卓別林互通聲氣,後者對體制規範的嘲諷則近似於賈克‧大地作品中的知性氣質,兩種喜劇策略各自精采。

郭利斯馬基的作品風格並不止於冷面幽默的表演形式,對於無望之人的內在風景描繪,往往藉助於疏冷調性的色彩運用來營造整體氛圍。本片以來自法國在英國水廠公司服務15年遭解雇的「局外人」亨利的尋死為出發,在他雇請一名殺手前去了結自己生命的過程,瑪格麗特的出現喚起他對愛情的渴望,並重燃亨利對生命的熱情。這個故事維持郭利斯馬基歷來作品的素樸與極簡風格,大量暗示生死元素的運用,豐厚了敘事文本的解讀空間。影片以灰黑青藍等冷色調與慘白的燈光作為對生命無望的主色調,堆積如山的公文暗示著生命的一層不變,倦怠的生活狀態在解僱當下燃起了對生命的否定,是以,我們看到亨利對上司的解雇不興波瀾,死水一般的內心狀態,一如解雇當下所獲得的廉價紀念品:一支停擺的仿金手錶。

關於死亡的暗示,影片一開場已透過大量元素的鋪排為影片定調,但這部作品所要表達的卻是死生一念間的生命概念,人的意念決定兩者間的差別,彼此纏繞共生卻又各自導向不同的結果。作為本片的敘事母題,「死生並置」的處理貫徹全片,從開場死亡元素的堆疊中,亨利所服務的單位「水廠」與罷工的「瓦斯廠」分別象徵生與死的關係。前者「水」是生命的起源,亦是生命維持所必須的元素,是以,亨利返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煮開水飲用,隨後為盆栽澆水,而後用餐進食;後則「瓦斯」則成為他上吊不成的尋死途徑。瓦斯工廠罷工讓輸送中斷,此時鏡頭切入街上看報的路人,手中報紙同時刊登瓦斯廠罷工的消息(生)與合約殺手登報尋客的廣告(死),死生翻轉的處理在此連續更迭,正是本片所欲傳達的核心思想。

接續而來的「死生並置」概念,郭利斯馬基以大量的紅暖色調(象徵生命的熱情)置入原先疏冷的灰黑青藍色調(象徵死亡的陰鬱),呼應劇中人物內在心理的轉變,與影像上死生概念的形式母題。影片首次出現大量紅色的場景落在殺手酒吧與辦公室的背牆,這代表這名殺手並非冷酷無情(一如他家中牆壁紅藍各自半),在他得知自己罹癌不久人世之前,他對生命還有眷戀。人因無欲而心死,當(各種)欲望燃起,人便因為追尋欲望而產生生存意志。在亨利久候殺手未至的時刻,對街「艷紅」招牌的酒吧引起他喝酒的欲望,他留下字條告知殺手,自己在對街的酒吧等候。他推開酒吧大門,映入眼簾的是紅色的桌椅、簾幔與暖色燈光,這是影片第一次以紅暖色調為主體的場景,暗示這是一個充滿生命熱情的場所。亨利入座後,瑪格麗特的出現,喚起他沉寂多時的愛慾情念。瑪格麗特手持花籃,販售愛情象徵的「紅色玫瑰花」,素雅的臉妝,凸顯「艷紅的唇色」,對照一身白底「紅玫瑰」襯衫。她的出現總與「紅色」伴隨而至,從最初的愛情象徵,過渡到對生命熱情的隱喻。兩人離別前,她在亨利額上所留下的紅唇印痕與桌上留下的紅玫瑰花,是愛情,亦是對生命抱持熱情的印記。

影片敘事至此,瑪格麗特每次的出現不是伴隨著紅色衣著(豔紅浴袍、絳紅風衣),便是與玫瑰花束如影隨形,而這兩項生命象徵的元素,正是從她的出現方才挽回亨利求死的意念。當殺手尋至亨利家中,她(生)與殺手(死)兩人對座,在這個刻意以花瓶居中的構圖裡,瓶中玫瑰依舊是生命的象徵,死生並置兩側的安排再次回到本片的核心母題,同時也揭示出死生僅在一念間的生命本質。順此脈絡而下,當亨利尋至殺手部屬想告知取消合約一事(求生),卻親眼目睹受搶的金飾店老闆以歹徒的手槍自殺(尋死),以及片末殺手舉槍對準亨利,卻是自殺前的最後告別。凡此種種翻轉生死的敘事安排,除了是懸念的製造與喜劇效過的運用,人生荒謬的死生並存與以死換生的絕妙隱喻都盡在不言中。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收尾對死生翻轉的運用饒富趣味。瑪格麗特依舊一身絳紅風衣,提著紅色手提箱到車站為自己與亨利購買逃離英國的車票(求生),此時平行接入正欲前往會合的亨利,他一襲黑色風衣,在黑與紅色的領帶間,他選擇繫上黑色領帶出門。就全片色彩運用的邏輯推斷,我們原以為殺手的到來會是亨利生命終結的時刻,怎知殺手最後竟是朝向自己開槍……死裡逃生的亨利倉皇奔走,導演有意透過緊湊的平行剪接,讓觀者以為亨利將與瑪格麗特乘坐的黑色轎車迎面撞上。此時影片轉為黑畫面,當影片再次亮起時,車子與亨利之間僅有一線之隔,象徵生命力量的瑪格麗特奔向亨利,兩人邁向幸福結局。此處死生一線間的構圖,再次呼應了瑪格麗特(生)與殺手(死)對坐在亨利家中的構圖,居構圖中央的花瓶分隔死生,一如那道險些撞上的一線生機。

本片死生元素儘管多樣而繁複,郭利斯馬基卻處理的有條不紊,所有深具象徵意義的道具、服裝、燈光、色彩以及構圖上的呈現,莫不與內容精準扣合,死生並置的多處翻轉,也豐厚了原先看似簡樸的主旨內涵。如果說這部佈局嚴謹的作品會有什麼缺失的話,或許李奧過於纖弱斯文的聲音與他僵直木然的神情有些不搭會是唯一的問題,不過,這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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