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電影資料館
445 2014-02-10 | 私房影評 |
以輕盈的喜劇預言一個時代的終結 — 論尚雷諾的《遊戲規則》(I)
文 / 陳潔曜

這部尚雷諾1939的電影,是以博馬舍的喜劇費加洛婚禮》當做開場字幕:

感性的心,忠貞的情,
指責輕浮的愛情,
停停這樣殘酷的指控,
善變難道犯法?
如果愛情有翅膀,
不是為了展翅飛翔?
不是為了展翅飛翔? 

—《費加洛婚禮》,博馬舍(Beaumarchais

  尚雷諾在1938年拍完改編自左拉小說的《人面獸心》(La Bête humaine),風格融合自然主義、詩意寫實和黑色電影,獲得排山倒海的票房和評論的成功,然而尚雷諾不想重覆自己成功的模式,總是想要實驗新的、完全相反的風格,他決定要拍一部「輕快的戲」(drame gai),一個「戲劇幻想曲」(fantaisie dramatique),他自由改編謬賽(Musset)、馬里侯(Marivaux)和博馬舍這些古典作家的喜劇,創造出這部看似描寫優雅上流社會的輕喜劇,然而就像博馬舍的喜劇《費加洛婚禮》 預言貴族時代的終結和法國大革命的爆發,《遊戲規則》這部輕快的電影,預言歐洲藝術與思想的狂飆時代句點、一個高級中產社會的崩壞,並將結束於啓示錄般的災難浩劫:二次世界大戰。 

  這部「輕喜劇」電影幾近只發生在兩個地點,一個是巴黎的豪宅,一個是鄉間的城堡,主要人物多為上流社會的名媛或小開,主線故事為他們之間的愛情追逐;然而三十年代極左的尚雷諾當然不會滿足只描寫上流社會打打鬧鬧的小情小愛,他神來之筆加入社會階層最「低賤」的佣人,賦予這些底層小人物更勝名媛小開的生動表情,宛如森林求愛的小動物,展開更為狂野的愛情追逐,使得這部看似上流社會的輕浮喜劇,結果轉變成階級亂鬥的瘋狂鬧劇,在優雅高貴的法國城堡跑上跑下,為了偷情追趕跳碰,因為忌妒幹架開槍…… 

尚雷諾電影裡面每一個佣人一個比一個精彩,充滿細節,而佣人角色往往更為平實率真,因為沒有上流社會的架子還是面具。

  欣賞尚雷諾電影的一個方法,就是看他電影中的佣人;尚雷諾電影最微小的角色,如臨時演員,有和大明星本質平等的尊嚴。 從尚雷諾第一部電影《水上的女人》(La Fille de l’eau, 1925)開始,就開始不斷出現以社會最低階層人物為主的劇情支線,像是流浪漢的故事,或是女佣人的愛情,尤其尚雷諾不吝展現他對女僕的愛,在《遊戲規則》中更變本加厲,自己演出歐克塔夫花花公子的角色, 追逐花枝亂顫的女佣人樂此不疲。尚雷諾電影裡面每一個佣人一個比一個精彩,充滿細節,而佣人角色往往更為平實率真,因為沒有上流社會的架子還是面具。更為有趣的是,有台詞、有戲份、在字幕表上名字會出現的佣人角色固然出色(如女僕麗賽特Lisette可說是一個如野花盛開的主要角色,而總管家高乃伊Corneille是個稱職亮眼的綠葉),那些沒有台詞、連字幕名字都沒份的佣人角色也是相同精彩,像是提出「決定性瞬間」的傳奇攝影師亨利‧卡提爾-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就在《遊戲規則》中演出一個出現數秒的英國管家威廉,字幕沒有提及,但是一眼可看出其強烈的個性;尚雷諾所有大大小小電影角色,不管出現在整部電影還是幾秒鐘,只消驚鴻一撇便可看得出人性尊嚴。 

  另一個看待《遊戲規則》的角度,是其中的動物。法國尚雷諾電影權威丹尼爾‧謝索(Daniel Serceau)教授寫道,尚雷諾電影的魅力常常在於一些「有的沒的」(petits riens),《遊戲規則》在最後冰冷黑暗的城堡夜戲中,有一個池邊蟾蜍的特寫,並配上現場收音呱呱叫兩聲,為尚雷諾富有興味的手法:人融入當下環境細節中與環境即興互動,如其1936年的電影《底層生活》(Les Bas-fonds),一場在草地上的戲,一隻蝸牛爬上了男主角的手背,尚雷諾不但沒有終止拍攝,還讓男主角和蝸牛對戲,蝸牛在男主角手背爬的觸感成為男主角表演即興的主要部分,讓電影和當下環境細節(有的沒的)融合,可說是影史上最為搶戲的蝸牛。

  《遊戲規則》最出名、最具道德爭議的場景,是上流社會打獵儀式的場面。上流社會以打獵為樂,是為一種時尚,一個他們階級的「遊戲規則」。我們可以看見電影史上可能最為殘暴也最為寫實的場面:打獵的紀實展現,一隻一隻小動物就在觀眾面前中彈死去,對比當時的時代背景:一個一個猶太人就在街頭世人眼中被攻擊死去;德國納粹怒火燎原,英法姑息主義盛行, 當時的人們可以因列強權力的遊戲規則,選擇對極端暴力死亡視而不見。這樣的令人不安卻宛如節慶般的打獵儀式,和其後充滿生命力的畫面形成為對比:電影之後長時間凝視一隻在鏡頭前活動自如、活蹦亂跳的松鼠,呈現一種超越人和電影力量的生命。

在《遊戲規則》中,雷諾瓦以輕盈的喜劇表達他深沈的悲哀:最真誠的、最勇敢的人輸掉一切,最有理想的人死狀淒慘……芸芸眾生只要照著自己社會階級地位的遊戲規則,不要太認真,就可以過個幸福快樂或小確幸的日子。

  《遊戲規則》這部描寫上流社會的輕盈喜劇,預告了歐洲充滿熱情理想的狂飆時代轟轟烈烈的終結。尚雷諾的人生隨著法國二十世紀歷史大起大落;尚雷諾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印象派畫家雷諾瓦已經名滿天下,在巴黎有豪宅,在普羅旺斯有別墅,在家裡被一群女佣人圍繞,尚雷諾青少年時最大的興趣是跑車、飛機和美國電影,優渥的生活輝映法國歌舞昇平的「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美好年代」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而幻滅終止,尚雷諾以職業軍人的身份參戰(他從軍的原因最主要是軍人騎馬很帥,另一個原因是他的課業一直很平庸,最後讀軍校),1915年身受重傷(因此終生跛腳),和當時歐洲的年輕人一樣,對戰爭榮耀徹底幻滅他受傷後回普羅旺斯和父親團聚,遇到父親最後一個模特兒安戴(電影《印象雷諾瓦》的故事內容),安戴後來成為他第一任妻子尚雷諾進入電影界的唯一動機是:讓他的太太當明星。尚雷諾想學二十年代的風花雪月的好萊塢,把妻子拍成夢幻巨星,他們一共合作了五部默片

  然而到了三十年代,尚雷諾整個轉向社會寫實,和明星風格的第一任妻子決裂,交了新女友──剪接師瑪格麗特,一個共產黨員。瑪格麗特將尚雷諾引進三十年代風起雲湧的激進左派運動,尚雷諾成為法國三十年代左派運動的重要推手,法國共產黨投資了尚雷諾三部電影,他熱烈支持左派「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法國有史以來共產黨第一次聯合執政這個充滿激情與理想的三十年代,開創了尚雷諾最巔峰的社會寫實電影:如1932年描述流浪漢和階級問題的《跳河的人》(Boudu sauvé des eaux),1935年講法國外勞問題的《東尼》(Toni),1936年改編自蘇俄作家高爾基的《底層生活》(Les Bas-fonds), 1937年融合他參戰經驗發生在戰俘營的反戰電影《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 1938 年描述法國大革命勞工參與的《馬賽曲》(La Marseillaise)。然而這個熱切的左派風潮隨著「人民陣線」於1938年崩潰瓦解戛然而止,法國法西斯和極右派乘勢興起,佔據社經統治地位的法國高等中產階級瀰漫一種詭譎的氣氛:寧可要極右納粹的「社會秩序」,也不要極左共黨的勞工改革……

  《遊戲規則》就在這個詭譎的氣氛下產生:理想潰散,只剩下「社會秩序」。在《遊戲規則》中,雷諾瓦以輕盈的喜劇表達他深沈的悲哀:最真誠的、最勇敢的人輸掉一切,最有理想的人死狀淒慘(在電影中像是動物一樣被獵槍打死);芸芸眾生只要照著自己社會階級地位的遊戲規則,不要太認真,就可以過個幸福快樂或小確幸的日子。這樣鞏固自己階級地位的幸福快樂累積多了,良知流失,理想潰散,引發了毀滅性的災難……。《遊戲規則》於1939年七月上映,隨即因為「腐敗國軍士氣」被法國政府禁演,兩個月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遊戲規則》在法國納粹佔領時期(l’Occupation)依舊禁演,當時那些電影描繪的上流社會高級中產階級,大多以回復社會秩序之名, 成為納粹政權的同流者(collaborateurs),只有極少數左派份子參與自由解放運動,幾近全數慘烈犧牲。法國解放後,一些和納粹合作太過愉快的私人企業如雷諾汽車、巴黎銀行和興業銀行,被收歸國有;犧牲生命的反抗份子變成了英雄,頓時整個法國每個人好像都曾經是反抗份子,到底誰在佔領期間是納粹同流者,則成為動搖國本、不能說的秘密…… 全文未完,446期「影迷私房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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